此言一出,两个刑使都神情古怪,打量顾舒崖的目光好像在打量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宁凡安和沈韬都愕然地盯着他。
“我听说有这样的规矩。”顾舒崖神情毫不动摇,“死士、杀手、刺客也不是凭空出现的,培养需要的成本不低,若非必要,不会轻易舍弃,做亏本买卖。”
这是死士在论坛上曾经告诉他的。
一个组织能存在是因为有利可图,而不是单纯为了杀人。
人人皆有失败的时候,一个杀手任务失败,并不代表他就要以命相抵。惩罚杀手的意义在于警告其他人努力完成任务,组织会衡量任务失败的损失和这个杀手的价值再做考量。
上位者大可先惩戒一番,表示愤怒,随后突然心胸宽广地留下杀手一条性命,让他将功补过。
刑使听着顾舒崖分析利害,脸上那古怪的神情演变为一种诧异。
解下面罩,脸上满是刀疤的那男子瞧着沈韬脸上的茫然,俯下身来问道:“这不是他告诉你的。你从哪里得知?”
顾舒崖垂下眼帘,脸上无悲无喜,分辨不出情绪:“我从前为了过活,帮江湖上的某些人打听过情报。”
刀疤男子与另一位刑使都沉默了。
竟是在认真思考顾舒崖提议的可能性。
“好啊。”刑使道,“堂主素来仁慈,主上又管不到你一个小小杀手,也不是没有前例。既然如此,便由你们这两个‘师弟’,把原本属于他的任务完成了罢。”
宁凡安眼见师兄有一线生机,大喜过望,急忙连声应下。顾舒崖微微点头,沈韬跪在地上,注视着顾舒崖,喃喃:“你又是……何苦……”
顾舒崖捏紧剑柄,不回答,眼中光芒明灭。
沈韬是瑶姐的仇人,是欠下无数人命债的杀手,是自己救下的人,因为被自己救下放弃了追杀瑶姐,又在后来收养了自己,成为自己的师兄。
然后,他要用性命去换顾舒崖和宁凡安的性命。
当真是世道无常。
顾舒崖曾在论坛上说自己不打算轻易放弃性命,绝非虚言。但他刚刚在弟子房内,心中萌生的死意也是真实的。
得知真相过后,他心中满是虚无与荒谬之感。
自己这么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真正地”活在这世上,除了论坛,可曾遇过什么好事吗?
身边的人各有各的颠沛流离,各有各的不幸,自己更是吃惯了苦。
顾舒崖突然打从心底羡慕说书人,羡慕他整日嘻嘻哈哈,从不带一点哀愁。甚至羡慕死士,反正已经没有什么期望,也就不会再痛苦。
楚怀寒和他是一样的境地吧?她又是什么样的想法?现在又遇到了什么事?顾舒崖感受到分外的孤独,如果可以,他很想去问问楚怀寒的看法,借此得到一点建议。
然而这都是不可能的。
从论坛上得不到回应已经有很久了。顾舒崖只能扪心自问,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为唐瑶报仇吗?
唐瑶死前仍在瞒着他,不让他被自己仇恨所连累,所以顾舒崖不愿向沈韬寻仇……
……这只是用来减轻愧疚的说辞。
顾舒崖出声阻止的那一刻,其实只是不愿再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听雪派虽然时常试探,可是在最后这一刻,顾舒崖发觉,自己的确把听雪派当成家了。
就这样吧。让沈韬活下去。
做出了这个决定,他心中如释重负一般,却又带着一点点的悲哀。
不管这世上有没有地府、有没有死后的世界,他也去不了。想必也见不到瑶姐,向她道歉。
刀疤男子从怀中掏出几枚木牌,丢在地上。
“这便是沈韬原本该接的任务。若非他这段时日……哼,百般推脱,杂事缠身,也积压不了这么多。”他淡淡地说,“你们能有多少时间,还要看堂主的心思。”
宁凡安松了一口气,连声应下,竭力保证自己会完成任务。
顾舒崖伸出手,捡起其中一枚木牌,翻转过来。上面刻着任务目标的名字。
只是在看到名字的那一瞬间,他便僵在原地,睁大了眼。
木牌之上,清晰地刻着三个字:“楚怀寒”。
刀疤男子看了一眼,道:“这是华山刚立的首席弟子。虽说年纪轻轻,但似乎实力已经不低,何况始终待在华山,未曾出门。怎么,不敢接?”
宁凡安生怕他们反悔,毫不犹豫地道:“敢!我们绝对会杀了这个楚怀寒!”
他见顾舒崖迟迟不作声,连忙低声催促道:“你说是吧,十三?”
宁凡安的声音渐渐远去,顾舒崖耳边一阵嗡鸣。他脚下飘飘忽忽,仿佛踩在云端,身在梦中。
他梦呓般重复道:“华山……首席……弟子……?”
“几月前的事。”刀疤男子道。
另一名刑使则说:“也没过多久。……你,怎么回事?”
他盯着顾舒崖。
顾舒崖恍恍惚惚,神情极是古怪,似乎已然痴了。
宁凡安见他神色不对,心中一颤,连忙伸手推他,低声道:“师弟,师弟?”
刑使眼睛微微一眯,语调冰冷:“看来你还没做好准备?”
顾舒崖把木牌看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问道:“楚怀寒?”
“是……是啊,虽然是华山的人,但是……我们二人齐心协力,怎会拿不下?”宁凡安以为他是怕了,急忙握住他的手。“对吧,师弟?”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偏是她?
顾舒崖慢慢伸出手,把地上那些木牌都拿了起来。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怎么也看不清楚,每个木牌上的字映入眼中,一下又模模糊糊,一下又突然清晰,灼烧得他瞳孔发痛。
是了,当杀手是要杀人的。要杀的大多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否则沈韬怎会满手鲜血?
顾舒崖这才明白过来一件被他刻意忽视的事。他为了救一个沈韬,可能要杀许多人。杀的这许多人,也会是别人的师兄、别人的亲朋手足,可能是另一个唐瑶。
“师弟,师弟?师弟!”宁凡安拼命晃着他的肩膀,沈韬望着顾舒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两个刑使的眼中同时露出冰冷的神色。
刀疤男子把剑再度横在顾舒崖脖颈,冷冷地道:“沈韬,你算是找错了人。如此懦弱,成不了事。”
沈韬嘴唇动了动,并不显得多么惊讶。
宁凡安怎能忍受师兄的一线生机从手中溜走?他直直扑上去,手指紧紧捏着顾舒崖的肩膀:
“师弟!你怕了?你没有害怕对吧?只要杀了这几个人,师兄就能活下来了!十三!快说你能杀了他们啊!”
他最后几近嘶吼:“顾舒崖!”
木牌从顾舒崖手中滑落,刻着“楚怀寒”的那个躺在雪地,十分扎眼,另一个半埋在雪中,只露出一个“庄”字。
顾舒崖轻声说:“我……能杀了他们。”
宁凡安猛地转过头,看着刀疤男子,神情几近哀求:“你们看,他怎么杀不了?他一点也不懦弱!一点也不!”
刑使一言不发,刀疤男子道:“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就顾舒崖那动摇的神色,哪怕只有一瞬,对他们来说也足以下定论。
“只怕一开始就没真打算完成任务,而是算计着拖延时间逃跑吧?”刑使淡淡地说,“可惜,我们不会给你那个机会。沈韬体内会被种下蛊虫,关押在牢房中,等你们交了差才能放出来。”
他话里话外,都显露出一个意思:
先前谈好的全部作废,沈韬活不了。
被戳破打算,顾舒崖脸上没有恐慌,相反。
他一下笑出了声。
顾舒崖笑自己狠不下心,笑自己自私自利,哪里是沈韬所说那种会对陌生人施以援手的善人?
他又在笑着世道无常,把楚怀寒的名字送到他面前。
如果不是看到这个名字,或许他尚且能自我欺骗得久一点。
刀疤男子剑尖贴在顾舒崖脸上,拍打了两下,意味不言而喻:“罢了,还算机灵,勉强留着罢。沈韬是不能……”
宁凡安突然从雪地之上一跃而起,手持长剑,扑向沈韬身边的刑使,刀疤男子早有预料,一脚踩住顾舒崖,自袖中放出几枚暗器,打在宁凡安背后,他闷哼一声,软倒在地,以手肘撑地,拼命也无法爬起来。
他望着沈韬,嘶声道:“师兄……”
刑使摇摇头:“念想太重,会过不了堂主的眼……这样好了。”
他抬手一剑,直直削下沈韬右臂!
沈韬闷哼一声,无力地垂下头。
宁凡安手指深深陷入雪地之中,怒吼道:“师兄!!”
刀疤男子道:“先留一条命。把入堂该弄的东西弄了。”
顾舒崖被刀疤男子踩住,趴在地面,动弹不得,只看见沈韬的血溅出,染红一片雪地。
刑使与刀疤男子之间仿佛达成什么默契,他反手握剑,又捅进沈韬左脚关节。沈韬倒进雪地之中,奄奄一息。
宁凡安再次吼道:“师兄!!”
他越是拼命移动,身体就越是软倒,提不起劲。
刑使丝毫没有理睬他,走向顾舒崖。
顾舒崖右边衣袖被卷起来,刑使不知拿出什么,他瞥一眼,只看清是泛着冷光的针状物。
“按着他,别弄歪。”刀疤男子道,“小子,小声点,否则就割你舌头。”
顾舒崖不发一语。
刑使毫不犹豫、毫无征兆地压下手腕。
“呃——!!”
即便有所准备,顾舒崖在那一瞬间也感觉手臂被完全扎穿了。
冰冷的刺痛穿过肌理直达骨髓,那针尖开始移动、勾画,仿佛皮肉被一层层挑开,在骨骼上刻下痕迹。
他咬紧牙关,尝到嘴里的血腥味,眼前痛得阵阵模糊。疼痛尖锐而无法忽视,周身冰凉,只有淌下的血是热的。痛感叫他仰起头,又被人狠狠按住,压在雪地中,身体不由自主地阵阵颤抖。
宁凡安又转过头看着他,眼神空洞。
漫长的刑罚持续了十几分钟,刑使手腕一翻,伴随着一声利器拔出血肉的噗呲声响,顾舒崖右手垂落下来,沾着鲜血砸在地上,仿佛骨头被抽去一般,没了声息。
旁观的刀疤男子用脚尖踢了踢顾舒崖:“死了?”
“死了也是因为他体质太弱。”刑使道。顾舒崖慢慢地抬起头,双眸仍有些涣散,嘴角带着咬出来的鲜血。
刑使原本平铺直叙毫无感情的语调中带了一丝诡异的激动与骄傲:
“我手法是堂里最好的,连堂主都称赞过。你看,虽然血太多看不清楚,但印记已经刻上了。脱一两层皮,也去不掉,除非把右手砍下来——失了一条手臂,还能干什么呢?”
几乎所有杀手学的都是一击毙命的功夫,但绝非一流高手,无法与人长久缠斗,这是防止他们逃走叛乱之举。即便有人暗中学武,右手上刺入的药物也影响着内力流动,时刻提醒着他们身为工具的事实。
他拿袖摆沾着雪擦了擦,露出皮肤上扭曲鲜红的印记,借着莹莹雪光,散发着不祥的黑色,令人看了就心生警惕。
仿佛在检查畜生身上的印章,刑使道:“从此你就是堂里的人了。若还想活,就为主上完成任务。”
他随手将一柄匕首掷在地上:“第一个任务,好好展现你的才能。本来该找个能跑能跳的小孩,但……师兄弟?堂中没有这样的称呼。”
刑使指向无声无息的沈韬。
刀疤男子“呵呵”笑出了声。俯身道:“堂里前几的家伙,身价不凡,还是你的‘师兄’,那价格再上一层楼。拿下这条人命,算你和那个小子都过关。”
“否则,你们就都死了罢。”他语中带着真正的杀意。
宁凡安躺在地上,大叫道:“十三!顾舒崖!不行!”
两人完全不担心顾舒崖会举刀朝向他们,走上前去,也拉开了宁凡安的衣袖。
顾舒崖慢慢站起身,朝沈韬走去。
眼看着他离沈韬越来越近,宁凡安声音中透露出绝望:“顾舒崖!”
“别叫了。”刀疤男子道,“要么沈韬死,你们活,要么你们一起死。”
刑使则道:“本来是有机会的,谁叫你那师弟不成器呢?”
宁凡安表情可怖,手指抓握雪地,已然渗出鲜血。随着针尖落下,他喉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顾舒崖跪坐在沈韬面前,轻轻地叫道:“师兄?”
这一声师兄,是从未有过的真心实意,从未有过的绝望。
他轻声说:“对不起,我……”
沈韬抬起脸,气若游丝,却轻轻笑了。
“不用道歉。”他说,“我知道你的性子。你……总是……把自己放得很轻,别人性命放得很重。你该多多关心一下自己,为自己考虑才好。”
“没关系,我活到今日已经是侥幸,本就该死的。死在你手上,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沈韬最后的声音低不可闻:“动手吧,师弟……”
顾舒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匕首,对准沈韬的喉头。
他的手臂用力挥下,面前的身体僵硬一瞬间,便随着血液的喷出疲软下来。靠得太近,顾舒崖不闪不避,溅了一身。
宁凡安于剧痛之中见到血色,发出一声叫喊,凄厉如哀嚎,愤怒如怒吼。
挣扎之中,他看见顾舒崖回过头来,神色空茫,鲜血流下脸侧,弄脏整张脸,就像流泪一样。
“记住了。”刑使在宁凡安耳边说道,“若不是你师弟,沈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呢。”
他嘴角勾起一个僵硬的弧度,全然不似人形,眼底闪烁着最纯粹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