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两人都被打晕,醒来时已经身处所谓的“堂内”。这里的人称之为“暗堂”。
这只是一个类似于分部的地方。果真如沈韬所言,正是多事之秋,并没有多少人有闲心来管他们,两人各被塞了几本功法,便任由他们自己练习,每十几天考察一次。考察的方法并不特别残酷血腥,只是叫他们展现实力而已。对于一个杀手组织来说,过分宽松了些。
或许真正残酷的部分,还在后面。
宁凡安醒来过后,既没有大哭大喊,也没有咬牙切齿地寻仇。
他十分平静,彻夜不眠,加倍努力练武。他资质本就极好,短短时间,顾舒崖已经追不上。
宁凡安总是沉默,甚少开口,对顾舒崖也是如此。他只回答自己还记得沈韬叫他们逃走的计划,不打算放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表情变得十分漠然,仿佛世间已经没什么在意的东西,只是偶尔,在练功的间隙,顾舒崖会瞥到他露出的锐利眼神,其中含着某种十分浓烈、沉重的感情。
从前交心好友、同门师兄弟,如今话不投机,交流甚少。
顾舒崖没有太多闲心为此难过。他白日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勉强让自己到达不给宁凡安拖后腿的水平。
将来逃走时,顾舒崖不想因自己的弱小再害死宁凡安。或者宁凡安会不管他自己离开,那样更好。
暗堂给他们的地方并不太好,一间屋子里挤下了十几张床铺,但如今大多空着。顾舒崖因此能得到稍微多些的空间来休息。可是经过一天劳累之后,躺在黑暗中的顾舒崖肌肉酸痛也无法轻易进入梦乡。
辗转反侧时,他每每会想起那生死攸关的时刻,反复思量。
他当时动摇得实在太过明显。
至少虚张声势,暂且骗过两个刑使,先让沈韬活下来。就算刑使说沈韬会被种下蛊虫、丢进地牢,那也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有系统道具在,和沈韬、宁凡安逃出“暗堂”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一般来说,系统为了更好地从他们身上榨取印象分,会在关键时刻突然推出对他们有用的道具,突然大打折扣又或者突然提价。
顾舒崖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这样的情况,或许让论坛关闭的bug也让系统无暇关注这批韭菜的生长情况,又或许系统也觉得顾舒崖这个身份榨不出油水,便撒手不管,等他转生。
顾舒崖心烦意乱,总是悄悄打开系统商城,一页一页翻找,对比自己印象分余额,想着自己若能提前买下几个有用的道具,说不定能从刑使手中逃脱。
可惜覆水难收,也只是想想。何况系统又怎会那么好心呢?他负担不起任何能对当时情况起到直接作用的道具。
他终究是太过无能,没能抓住让沈韬活下来的机会。
顾舒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到了暗堂后,他想过在夜里直接翻过围墙冲出去,自己的功夫注定跑不远,不如能杀几个便杀几个,痛痛快快抛弃这个身份的一切。
就如在瑶姐死后,他隐隐希望自己被沈韬杀了,总好过知道那些不愿知晓的真相。
他总在深夜里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没死呢?
反正他死了还能活,阿宁和师兄的命却只有一次,不如拼上性命保下他们。然而顾舒崖自己也明白一个十分悲哀而残酷的事实:
哪怕是他的命,也没有多少价值。至少,对这个暗堂来说如此。
想到这里,新的愧疚便会涌上脑海。沈韬、唐瑶,两个人都希望他活下去,两个亲近的人都已死去。顾舒崖的性命不只属于他一人,怎能轻易放弃?
他逼自己忘掉轻生的念头,强行让自己以最大的理性去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暗堂分部的防守力量也不弱,绝不是他和宁凡安就能轻易突破。顾舒崖逛遍了每一个他被允许进入的地方,暗中记下附近地形。
要想离开,唯有借任务外出的机会。可是顾舒崖和宁凡安的任务未必会是同时下达、同时离开。出去以后,也不知所在是什么地方,距离沈韬所说的朝廷官员所在又有多远。
还要想办法打听消息。必须小心,否则便会被暗堂的人追上。
顾舒崖合上手掌又张开。沈韬在迎战刑使前便将信物给了顾舒崖和宁凡安,分别是两封藏在蜡丸里的密信,据说那人姓梅,只要见到沈韬的字迹便能认出来。为了以防万一,将一句暗号告诉他们,用以证明身份。
顾舒崖将蜡丸放在系统空间,不知宁凡安是藏在了哪里。既然暗堂还没人要惩戒他们,那应该就是还没发现。
这是唯一的机会。顾舒崖注视着黑暗,把手放在胸前,感受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身陷泥沼,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事到如今,他唯有默默在心中祈祷。
一路走来,诸多波折,但愿能遇见些好运。
在这期间,论坛仍旧没有开启。
-------------------------------------------------------------------------------------------------------------------------------
过了些时日,宁凡安先接到第一个任务。顾舒崖并不知道,练了一天剑回房,却见宁凡安站在屋中,冷冷盯着他,只说了一句话:
“该走了。”
顾舒崖隐藏在暗处,跟随着宁凡安离开了暗堂。
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他的失踪。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两人配合着杀了监视宁凡安的人,将尸体随意丢在不同的方向,便往城镇前去。
他们要首先确认自己的位置,再打听目的地在何方。
逃出来的过程并不算顺利。
顾舒崖和宁凡安行动之中难免有所疏漏,露了踪迹,引来暗堂追杀叛徒的人。
其中并没有当初那两个刑使一般武功高强的角色,或许他们对暗堂来说还远没有沈韬的危险。但人数却不少。有许多不像是暗堂的武功,大抵只是收了钱的亡命之徒。
他们一路逃亡,身后跟着追兵,手握着刀柄,不敢有一刻放松。顾舒崖甚至精打细算,花光印象分买了几个聊胜于无的道具。即使如此,追杀者也足以让他们疲于应付。
片刻安宁之时,顾舒崖试图与宁凡安搭话,可对方只是冷冷应答几声。
惶惶如丧家之犬,身边故人变了模样,视若亲朋的好友遗散在各地,杳无音讯。处境可说是万般悲凉。
经过几方打听,沈韬要他们找到人正在扬州某处。顾舒崖与宁凡安入了扬州,暂且歇脚于荒野一处破屋之中。
屋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空气中的湿气无处不在,顾舒崖深深吸了口气,脸侧碎发黏在脸上。他不记得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或许是两天前,或许是三天前。
远方什么也看不见,那里应该有座城墙,入城,便有了活路。
一路下来,他不记得杀了几个追兵,不记得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他跪坐于地面,拔出佩剑。剑身映着他浑浊的眼神,上面的血迹怎么也褪不去。
“应该已经快到了。”顾舒崖尽力找话,“我们只要再逃上……一两天,就能找到师兄说的那个人。”
宁凡安只是道:“嗯。”
随后又是一阵无言。
他坐在一旁,默默注视着顾舒崖,表情漠然,不带任何情感。顾舒崖尽力让表情看起来和他一样,可是手腕仍旧忍不住颤抖。
他不愿想这落在宁凡安眼里,会不会显露出几分嘲弄,又或者是憎恨。
又是一阵杀意袭来,顾舒崖和宁凡安同时拔剑迎敌。这次的敌人分外强大,铁了心要把两个叛徒当场处死。顾舒崖已经许久未曾好好休整,拼命分辨每一击,抵挡得狼狈。
宁凡安虽然也是受了不少伤,可是剑尖一挑一翻间,看上去不知从容多少倍。
少时不明显的天赋差距,在生死关头展现的淋漓尽致。
顾舒崖硬接下一击,手腕阵阵酸痛,仿佛被重锤狠狠砸过。火花迸射间,手中长剑再也承受不住,伴随着清脆的断裂声,长剑应声而断。
他手持断剑,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敌人劈剑而来,脑中闪过的竟是当初在听雪派与宁凡安最后一次切磋武艺的情景。
那时还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失去。
此时此刻,生死关头,顾舒崖却放下右手,身前要害暴露在外。对方果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挺身前刺。
剑尖接触顾舒崖胸前的瞬间,他趁机举起断剑,直直刺进对方喉间。
鲜血四溅,可是顾舒崖并没有受伤,另一柄完好的剑挡住了险些刺穿他胸口的利刃。宁凡安厉声呵斥道:“你在干什么?!想死吗?!专心!”
顾舒崖扔掉已然无用的断剑,迅速捡起敌人武器继续厮杀。
待地上躺了一片尸体,他已经站都站不稳,周身细小伤口无数,血混着雨滴在泥土之中,形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
顾舒崖眼前阵阵晕眩,呼吸紊乱。他努力调整呼吸,道:“我们……不能再等了,这两日追来的人越来越多,必须立即进城……”
身旁没有应答。不是平常的无视与冷漠。顾舒崖转过头,发现宁凡安站也站不稳,撑着剑跪坐在地上。
他大吃一惊,急急扶住宁凡安,将对方撑起。见到宁凡安左胸,一道不浅的伤痕潺潺流着血时,顾舒崖眼前登时模糊了些许。
顾舒崖颤抖道:“阿宁?我……别动,我给你包扎……”说着便要扶着他往屋中走去。
宁凡安却摇了摇头,虚弱地道:“不。就按你说的,现在立即入城。”
他声音果断,其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决意。
顾舒崖咬了咬牙,不再多言,俯身将他背起,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向雨幕中冲去。
他步履飞快,手上动作却小心翼翼,生怕令宁凡安的伤口恶化。背后温热黏稠的感觉令他手足发凉,顾舒崖不由得轻声呼唤:“阿宁?”
“……别说话,快点。”
又飞奔了一段路,顾舒崖总觉得隔着背后布料传来的心跳正在减弱。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阿宁,阿宁……你……你清醒一些……”
宁凡安的呼吸声如此之轻,在雨声之中根本听不见。他声音虚弱:“你哭什么?”
顾舒崖嘴唇颤抖,胸中情感翻涌:“别死,我们马上就到城中了……”
宁凡安轻轻地笑了一声:“真是……懦弱的家伙……”
顾舒崖宁愿他多骂几句,可是宁凡安伏在他肩头,缓缓地道:“若我撑不下去了,你就随便将我丢在哪个地方吧。”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丢下你?”顾舒崖颤声道,“你再坚持一下!”
宁凡安道:“若换成我,就会丢下你。”
“……”顾舒崖道,“我……我对不起你,活下来的应该是师兄,不是我。”
宁凡安不说话。顾舒崖忍不住又道:“你要恨我,也是应该的。都是我的错。”
他想起刑使的话:“如果不是因为我,师兄还……还能……阿宁,你要恨,就恨我吧……”
宁凡安却突然说:“那个刑使不过是想让我与你相互残杀,让我恨你胜过恨暗堂。”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我若这都看不出来,那还不如死了。每日每夜,我都想杀光暗堂。我恨那个什么‘主上’、堂主,刑使……还有该死的武林盟……”
那我呢?顾舒崖想问,你恨我吗?
可是宁凡安呼吸变得更加微弱,顾舒崖肩头一沉,宁凡安倚在他背后,已然昏迷。
他突然意识到,宁凡安这伤,似乎正是因为救自己分神而露出了破绽。
那瞬间,飒飒寒风穿胸而过,顾舒崖心中一片冰凉。
手臂不断颤抖,顾舒崖在雨中,背着宁凡安,向远处的城墙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