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已经快五十七岁的格雷森仍记得在三十年前。
他是怎样以技术员的身份踏足炎国，与国际开发署的成员一同对其完成渗透的。
当时波及全球的灾难还没有发生。
就连这个国家从上至下，也仍旧处于一种对阿梅利根美好幻想的阶段。
如果没有意外，那么他本该以技术合作的名义，配合着资本公司的动作，对各领域的专家执行策反或者暗杀。
割除农业，拆毁工业，断其脊梁。
直到将炎国文明积蓄多年、即将迸发的火焰彻底扑灭时。
那他便可凯旋而归，升职加薪，从情报局高管一路攀升至内阁成员，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然而正所谓命运的脏手，总会在出其不意的地方猛扣你的痔疮。
帮你开开眼的同时，也让你眼前一黑，知道什么叫人生的无常，生活的无奈。
就比如恶魔的出现，不仅让现实的荒谬上升到了地狱笑话的程度。
它更是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残忍地掀开了全世界各个国家其实只是草台班子的悲伤事实。
就比如那些平日里自诩为文明的发达国家。
有不少在第一波冲击中便已当场去世，最后只来得及带上点文化遗产提桶跑路。
而有的国家则是干脆放弃了抵抗，选择了投降，妄图献出祭品以平息这场灾难，甚至做好了在将来为恶魔太君带路的准备。
结果就是他们全家老小都被敌人打包带走，丢入黑渊裂缝里再也没有了下文。
当然还有的国家比如阿梅利根，一开始抵抗得有声有色，大有一副天下之主非我莫属的风范。
然而在一场风波后，便像是挨了什么重创，突然失去了所有动作。
这长达多年的杳无音讯，就像一枚断了线的气球让格雷森感到寝食难安。
生怕什么时候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国破家亡的消息连带着将他心中的美梦也一同戳破……
不过相比起这些，更让这个特工头子感到意外，甚至是有些惶恐与不安的。
却是炎国这个本不被他看好的国家，正在他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好转起来。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创伤同样无比严重。
但是随着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抬入烈士纪念馆，紧接着又有更多人前仆后继地赴死后。
这里的科技与发展得以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
而同样的画面也出现在远方的茫茫大海。
虽然时不时又有几艘巨轮化作钢铁的舰冢陷入永眠。
但是海上的运输船队却依旧往返不断，保持着与其他国家联系的同时，也在帮助他们搭建起避难所和军工设施。
只待有一天能多点联动，让所有积蓄起力量的国家同心协力，一起夺回失去的土地……
这一幕又一幕都被格雷森这些外人看在眼里。
从未了解这边文化的他们，始终无法理解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这个文明的人，如此坚定不移地赴死。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放下曾经的身份、偏见与龌龊，下意识地参与到这场人类命运的共振之中。
只因为他们看到了，在这场暴风雨中虽然有人同样也被砸倒在地，落得一身狼藉。
但他始终挣扎着要爬起来，最后不仅要挺直腰杆地站着，甚至还要顶着狂风，将其他快死的人也从灾难中救回来……
于是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心灵冲击下，有越来越多的特工表示自己在炎国找到了归宿，或是切断了联系，或是选择了自首。
而深感忧虑的格雷森也只能在沉默中注视着一切的发展，并同样投身于建设之中。
直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站在时间另一端的他都已经开始习惯了这边平稳的生活。
每天早上醒来，就是吹着温煦的海风，喝着浓缩咖啡。
一边听着晨间新闻播报炎国今天又取得了什么新的进展。
一边看着大楼底下各国的居民，如何过着井然有序地生活。
不知从何时起，格雷森心中那道自孩童时期就吹起的、倒映着自由女神像的泡泡已经消失不见。
就连那件藏有氰化钾胶囊的风衣，至今仍安静地躺在衣柜的深处，再也没有挪动的迹象。
如果没有意外，也许他这辈子都会这么一直潜伏下去。
并且在每逢跨年的时候，让自己西装的肩头落满烟花散去的灰烬。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
“炎国最大的失误，就是发现热武器可以杀死恶魔的时候，便天真地以为这场灾难很快会得到平息。”
“于是急于塑造国际形象的他们，就这么许下了与一众弱国共渡难关的协定，从而给自己留下了最大的隐患与破绽。”
“因此这就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是的，这个国家很年轻，他们的学习速度很快。”
“我们不能真的等到他们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才开始动手，而是应该趁他病要他命，用最极端的方法直接摧毁他。”
“放心好了，到时候我们有转移的手段能帮你们逃出海外，强大的阿美利根早已经为你们做好了接风洗尘的准备……”
听着下属欢呼的口哨声，格雷森平静地挂断了焚风的联系。
而此时在他身后，一名穿着米色高领羊绒大衣，头戴着深灰色贝雷帽的女秘书，仍然在与城市治安局通着电话：
“是的，对于近期频频发生的，因为觉醒药泛滥从而引发的异能暴走事件，我们火炬公司高度关注并深感痛心……”
“因此鉴于当前的严峻态势，同时作为深耕异能研究领域多年的科技企业，我司决定向当局提供最新研发的【异能探针】装置用于应对社会隐患。”
“该装置能够直接找出潜在的异能者，只要在一百五十米的范围内有人突然感到头疼、头晕、听见异响，那有很大的概率便是刚觉醒的异能者。”
“不仅如此，它还能在这个范围内一定程度上干涉异能的运转。”
“如果围绕此特性建立一个牢笼，便能直接使被困者陷入一种异能失灵的状态……”
“当然，该功能仅针对异能掌控程度低，或者本身运转就不太稳定的人群，不过放在当前的时局倒是能物尽其用……”
“不用客气，能够帮上忙真是太好了，我们始终将社会的责任置于企业发展的核心位置……”
厚棉手套捏紧着手机，等到终于应付完对面的感谢时。
女人颤抖的唇齿忍不住呼出一口寒气。
接着一边掏出毛绒耳罩，连忙给自己冻得发红的耳朵再次罩上，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老板，这边安排妥当了，上千台能力抑制器将被放置在城市各处等待启用。”
“同时城市里的管道已经接上了可燃气的阀门，随时可以流通并直接引爆。”
“而红手帮的成员已经趁着这段时间的混乱，在高墙的必经之路上布设了高频共振地雷，应该能瘫痪掉炎国的军用外骨骼装甲……”
“除此之外，浸润会也准备好了全息投影以及相关的异能者，届时会伪装成神迹煽动宗教暴动……”
等到零零总总地汇报结束，秘书已经端起边上正在保温的酒杯，走到自家领导的身边递给对方。
同样神色平静地俯视了一番街道上的喧嚣，接着才轻声地开口问道：“老板，话说我们真的要联合那群邪教徒一起行动吗？”
“谁知道那群疯子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万一惹出更大的麻烦怎么办？”
对此，正在摇晃着酒杯的格雷森语气平淡地解释：“无所谓，只要最终能达到目的，我不在乎与谁合作，也不在乎他们最后会整出什么东西。”
“可是我们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秘书搓了搓自己胳膊，感到全身愈发寒冷的她当即不顾形象，忍不住在原地蹦跳起来。
“虽然炎国人是……敌人，但是直接摧毁燧人岛什么的会不会太极端了啊？这样做对于全人类而言真的有什么好处吗？”
“而且别的不说，就是阿美利根那边的情况也很不妙吧？如果有炎国能帮忙抗击恶魔的话……”
并不意外这个曾经杀人如麻的秘书，如今却露出了如此犹豫不决的一面。
格雷森只是平静地低语了一句：“抗击恶魔？”
“你不会真的以为，炎国人用免费食品换来的感恩戴德，就能让那些被打断了脊梁的附庸国建成什么‘黑渊防线’吧？”
“不，他们根本不懂恶魔的本质是什么，更不知道人类所要面对的敌人……是根本杀不死的。”
一边说着，湛蓝色的眼眸一边凝视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这一刻的他仿佛能透过液面的反射，隐约看见在左眼跳动的冰蓝中，一头轮廓模糊的庞然大物正隐匿于未知的维度不断游走。
并且时不时在他灵魂的深处发出难以言喻的诡谲声响——
【认知……人类……灵魂……观测……毁灭……】
那些音调拖得极长，仿佛是从宇宙的尽头蜿蜒而来，听起来又像是深海中潜藏的巨兽正在发出沉闷的低吟。
格雷森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只是稍微沉浸一会心神。
他便感到仿佛有一层极寒的冰霜正从灵魂深处不断地向外蔓延。
让他的思维变得更加理智的同时，也让自己的人性逐渐冻结成渣。
并从这具名为格雷森的躯壳上纷纷脱落，最后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潭中消失不见。
这就是变成堕落者的感觉吗？容纳恶魔并将其转化为心中的另一位自己。
不仅能将异能的强度一口气提升至超越临界，甚至还能让对方替自己承担起失控的代价……
心里默默地想着，看着指尖凝结的冰晶在酒杯上绽开蛛网状的裂纹。
男人平静地摇摇头：“炎国对抗不了恶魔，只有掌握了恶魔之力的阿美利根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救主。”
“只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边的发展速度还是太快了。”
“即便不谈各类异能者的数量，光是在质量上，一众月影包括最近那位崭露头角的白帝，其展现的力量就已经让那边感到寝食难安。”
“为了更好地领导世界，减少未来两国在争夺主导权的冲突中造成无谓的死伤。”
“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抢先一步斩断炎国的手臂，因此燧人岛的毁灭就是它存在的最大意义。”
“只要能让阿美利根再次伟大，那么一切的牺牲便都是值得的。”
就好像很多时候，证明优秀的方法不仅仅是提高自身的努力，还有削弱对手也是一样的操作吗……
听完老板的叙述，神情复杂的秘书不禁在心中如此想到。
却不知道，此时在她眼中冰冷无比的格雷森，其最后的一点人性也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如今的阿美利根真的谈得上美好吗？
男人突然回想起那批随着难民一同前来的年轻特工。
他们在带来命令的同时，也带来了远方那片土地的真实情况——
一片孕育着死亡的废土。
一处行使着原始丛林规则的人间地狱。
以及由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组织，重新在无数尸骸与废墟中建立起的，就像丧尸一样的‘自由’国度。
那就是我为之奋斗的最终归宿吗……
分不清楚仅存的这份感情，所闪烁的究竟是喜悦还是遗憾。
而就在格雷森静静地品味这份思绪之陌生的时候。
不经意间，这一刻的他似乎瞥见了一道印有卡通图案的气球残骸正从天空中飘落。
并在一眨眼的功夫，便落至下方正在暴乱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而与此同时，身边那台已经完全被冰晶覆盖的电视机，还在吃力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响声：
「第二，敦促各国机构切实履行主权管理义务，立即彻查辖区内疑似恐怖主义融资渠道……」
「并在48小时内向三方监督委员会提交武装警卫队人员背景审查报告，对涉嫌“文化缓冲区煽动仇恨”案件启动司法程序……」
「第三……」
「最后，在过去这段岁月里，我们面临着全球性末日灾难对文明的严重威胁，人类的命运从未如当下这般紧密相连。」
「我们再次重申，所有人类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也请各缔约方清醒地认知，安置区的安定直接关乎人类的未来，甚至是全球文明火种的存续。」
「因此，若仍有势力执意将这片人道净土化作危险的温床，那么一切的后果都要由其完全承担——」
「勿谓言之不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