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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低头看着美咲,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美咲没了办法,她这一刻只能祈祷对方真的会信守承诺。
因为那扇老旧的门已经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
很快,门后走出来一位女子,留着长发,相貌很年轻,大概只有三十岁。
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女子那病态般的苍白格外显眼。
“小咲,到家了怎么不直接进来,现在门口干什么?欸……这位是?”
女子应该就是美咲的母亲了。
她对于苏清这位突然造访的客人表现得很是意外。
“您好,打扰了,我是……”
……
美咲家。
苏清正坐在垫子上,对面坐着的是美咲和她的母亲。
“啊,原来你是捡到小咲的电子手表,特意来还给她的吗?”
佐藤听到苏清的解释后,有些惊讶地捂着嘴。
是的。
她并不姓星野,那只是小女孩进一步博取同情的设定而已。
何毕竟她做的事情并不光彩,再怎么愚蠢也不会用真实的名字。
“可以这么理解,晚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不过好在小孩子的脚印比较独特,我根据这些才跟了上来。
如果让您产生误会的话,还请谅解。”
苏清坐在垫子上,搬出来他想好的说辞。
美咲看时间的时候,镜片亮的可以反光,他那时候就在不远处,自然也注意到了。
“那我就更应该感谢您了……阿拉,看我这么不懂事,天气这么冷也没有给您泡口热茶喝。
美咲,去烧一下热水,然后拿几包茶叶过来。”
佐藤看向坐在一旁的美咲,小女孩正紧张地搓着手,低着脑袋,不时会偷瞄苏清和她的母亲。
在听到母亲的话后,她像是受到某种惊吓,表现得意外慌乱。
“啊,好的妈妈,我这就去。”
起身的时候,美咲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了一眼苏清。
她想说些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其实美咲是不想去的,万一不在的时候苏清偷偷和母亲说出那些事怎么办?
可她又不能用合适的理由拒绝,因此只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佐藤目送着美咲前往厨房的背影,其实也没有多远的距离。
这个时间,苏清在观察公寓内的环境。
这种老旧公寓的结构很简单,面积也很小,以至于连厨房与起居室的边界都显得模糊。
苏清的视线忽地落在地板上。
过往的梅雨让榻榻米的霉斑蔓延成诡异的地图,草席边缘蜷曲着茶褐色的卷边,像是被水渍腌渍的茶叶。
环境自然算不上好,但哪怕如此,屋内的摆设都很整洁,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芳香。
那是铃兰花的味道。
苏清注意到墙角褪色的折纸千纸鹤。其中一只翅膀上歪歪扭扭写着\"妈妈早日康复\",墨迹被时间洇成淡蓝的云。
同时,苏清还注意到不远处的桌上放着美咲摘下来的红色围巾,旁边陈设着瓶瓶罐罐的药。
他认得那些药,通常只有癌症病人才会吃。
院长曾经……也服用过。
“小咲……是个很乖的孩子呢,从小就很懂事,这间房子就是她平日在打扫的,很了不起吧?她才十二岁。”
待到看不到美咲后,佐藤才缓缓收回视线,轻声道。
“十二岁吗?那的确很了不起了。”
这个年纪倒是和苏清估计的大差不差。
不过美咲长的有点幼态就是了。
“所以……您现在能告诉我,我家美咲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吗?”
佐藤一改柔和的微笑,一脸正色地突然问道。
“那块手表,是我很久之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都保存得很好。
所以……一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且,我女儿对你的请求,我在门后其实听见了。
拜托了,能告诉我美咲到底做什么坏事了吗?”
佐藤说着,竟深深地朝苏清鞠了一躬。
到底是瞒不住啊……
苏清轻叹一口气,原来对方一开始就听见了吗?
难怪在门口他说要离开的时候,非要拉着他进来做客。
“嗯,在那之前,我想问问你是否知道她卖花……”
“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吗?”
苏清用极概括性的语言向佐藤介绍了美咲的情况。
大概了解自己的女儿做了些什么后,佐藤垂下眼帘,又很快抬起头,流出一丝笑容道:
“很抱歉带给您的困扰,那些钱我一会会尽数还给你和那位女士呢。
真的很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你是一位好人。”
“好人?谈不上。”
苏清摇头否定道。
他不喜欢这种说法,各种层次上。
“是吗?如果是其他人,或许早就报警把我孩子抓起来了吧,最起码我是要感谢您的。”
佐藤深深地看了一眼厨房,美咲不知为何还没有回来。
“虽然这样说很无理,但您能不能答应我这样的请求——原谅美咲这孩子,可以吗?”
佐藤似乎还有下文没说,因此苏清没有表态,只是静静听着。
“如您所见,我们母女两居住在这样一个环境。
她爸爸几年前就和我离婚了,我也没怎么读过书,没什么本事。
只能靠着打工勉强有一点收入。日子虽然过得拮据,也算是过得下去。
可有一天,我突然被诊断成了癌症……”
说着,佐藤突然露出一丝苦笑,像是被冰雹打碎的玻璃渣。
“那些药……您应该也见到了,许多都没有被纳入医保中,很大部分都没法报销……
我不该对您说这些,但美咲她真的是个好孩子,她是为了我才会那么做的……”
佐藤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
“除了骗你的钱之外,我门还会给你另外的赔偿费。
所以……求求你,原谅我的女儿吧,她真的还小!”
佐藤深鞠躬时露出的后颈白得刺眼,像医院走廊剥落的墙皮。
苏清低头看着这个为了自己的女儿,两次鞠躬的女人,忽地陷入沉默。
他不怀疑自己是被欺骗。
谎言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
可正因不是谎言,赤裸裸的真相才会令人绝望。
“起来吧,你没必要这样,我来这里并不是想为难你们什么,我只是想找美咲聊一聊,她这样做迟早会有穿帮的一天。”
小女孩的台词其实很僵硬,到底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可她聪明就聪明在她是真假掺半。
那句“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然是骗人的。
可想要赚钱给妈妈治病的真情流露却无比真挚。
“您是一位好母亲。”
苏清看着佐藤,眼睛却映出故人的影子。
那是一个中年的男子,脸上挂着温煦的笑容,手上还抓着一把大白兔奶糖,身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孩子……
“我……不是一位好母亲,我给她的只有一个完全算不上幸福的童年。
我甚至连最起码的道德都没办法教会她。
美咲要是不是我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好点的家庭就好了。”
佐藤肩头轻轻颤着,她低下脑袋,紧紧咬着唇。
她不是在卖惨,只是情感有时候是不受控制的。
一个母亲可以因孩子而坚强,打着零工养活她长大,却也可以因孩子而变得脆弱不堪。
那是她仅剩的软肋了。
苏清沉默无言,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倾听者。
倾听者只需要倾听就足够了。
多余的安慰只是自以为是的满足而已。
“我才不要做别人家的小孩!我现在也过得很幸福啊!”
厨房陡然间发出激烈的碰撞声,美咲跑了出来,眼角噙着泪花,来到母亲前,第一次用这样大的声音冲她喊道。
“美咲,你还没有和这位先生道歉吧?来,快道歉。”
佐藤望着自己的女儿,擦了擦眼角,随后道。
“我不要道歉,我不要道歉!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有骗人,一开始也不是我说的厄瓜多尔,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东西,是他们自己脑补出来的!”
美咲攥着拳头,她想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明明那些卖花的钱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给妈妈。
“你还说你没有骗人!还不认错!”
佐藤拍了桌子,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瞪着美咲。
她似乎不敢置信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做错了事情却不愿意承认,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还是她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自己的女儿?
女人愤怒的声音因难过而开始发颤,这似乎影响到屋外的某只野猫,发出莫名的声响。
“你凶我……你凶我……你以前从来没凶过我……”
没有害怕,也没有失望。
连被买花的客人嫌弃都不曾委屈的美咲,这一刻所有的眼泪却肆意倾泻而下。
“你不道歉,你还哭,你到底想干什么?”
佐藤见女儿在哭,心好像都被揪了一下,但还是强逼着自己狠下心。
教育不是轻声细语,情之深则骂之切,有些事情是一辈子也不能做的。
美咲没有爸爸,就她一个妈妈,除了她没有人可以教她这些了。
可自己又偏偏患了癌症,又有几年可以活呢?
就算活下去,又要吃掉多少药钱。
女儿还小,甚至今年才刚上初一,那些是药钱,又是她的学费啊。
不读书怎么行……难道要像她一样没文化,靠打零工养活自己吗?
她已经决定好了,现在癌症还算可控,没有转移或是变成恶性,她还可以再陪女儿几年。
可一旦恶化,那她就去借一笔高利贷,然后拜托乡下的父母照料这孩子。
至于她……
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罢了。
痒,很痒。
美咲只觉得脸上有小蚂蚁在爬,她伸手想把小蚂蚁抓掉,却只触碰到一丝丝温热。
啊……原来那是水。
她想让水停下来,她不想哭。
哭有什么用?
就算哭爸爸也不会回来,妈妈的病也不会好起来。
她用手心手背胳膊去拼命擦着自己的眼睛,可水还是止不住地哗哗流下。
很快那双嫩小的手就湿透了,她已经没东西可以擦了。
如果刚才不把围巾脱下来就好了。
可到底为什么水擦不干净?
泣不成声的话语,像是一根根刺从女孩的喉咙发出,扎在佐藤的心上。
“呜呜,不要生气了。。不要生气了。。我不想干什么……
我只是不想要你生病……不想要你难受……我只是想要妈妈你快点好起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