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营帐居于一处,囿在一丛帐篷中间,十分隐蔽,江子岳不知道荣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按照之前装作十分疲惫的模样,跟聂卿在营帐前说了几句话就进了自己帐篷休息了。
荣申绝对不可能像面上那般和善,荣家独大早已引起朝中其他世家的不满,有些眼红于荣家滔天的权势,有些则是不满于荣家的所作所为,江子岳所在的江家便是后者。
江家自诩世代清流,从不与其他世家同流合污,只忠于秦氏皇族,他们既是朝中仰慕的对象,又是朝中讥讽的人群。
江家这一代的家主就是江子岳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太子太傅,江青柏,其人甚迂腐板直,在他眼中,规章制度远比什么都重要,书里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常被人指责不近人情,但这也正是江家得幸于皇族的原因,隆庆帝即位的时候江青柏是唯一一个被先帝召进寝宫的托孤重臣,也正是因为他的选择,朝中一多半观望的官员最后都站在了荣家这一边。
隆庆帝刚即位那段时间荣家可谓手眼通天,朝中勋贵氏族无一能出其右,他们对江家百般示好,但江青柏都没有接受,也不管荣家来人是不是笑脸他伸手就打,只说自己是尽了为人臣子的责任,一直到了隆庆帝登基三年要采选妃子的时候,荣家才听明白江青柏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确没说谎,先帝属意的就是隆庆帝,那道圣旨并不是先帝在阖宫几乎被围的时候做出的无奈之举。
隆庆帝是先帝送给荣家的狼崽,猎人自以为万无一失,将狼崽养大,却不想狼崽早就记清了自己是要干什么的,他一直养精蓄锐,一直到选妃的时候,隆庆帝没有按照荣家以为的意思册立皇后,皇后依然是越家女,荣家女依然只封了贵妃,贵妃入宫三年虽盛宠不衰,却一直没有子嗣。
越皇后嫡出只有二位公主,就在众臣又要联名上书请求隆庆帝选妃的时候,越皇后却把后宫一位才人所出的皇子抱到了自己膝下,隆庆帝不顾众臣反对,执意下旨册立太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是本朝臣子头一次真正意识到,秦氏已经换了一个人做天子,他们如今是隆庆帝的臣子而非正安帝的臣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将朝堂上几个与荣家走得近反对声音最响的小世族连根拔起,通通流放到岭南。
出人意料的是,头一个出来说“圣人明鉴”的,竟然是那个食古不化的老头子江青柏,他自请担任太子太傅一职,跪在金銮殿上恳切地保证自己一定会竭尽所能教好太子,众臣一看,连江青柏都这么说了,太子册立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没有转圜的余地,连忙都非常有眼力见地跪下来山呼万岁了。
有心人都能看出来,隆庆帝是有意要收拾荣家了。
荣家这才大梦初醒,明白自己养狼为患,隆庆帝不是他们的运,而是他们的劫,但是如今隆庆帝根基已稳,文有江青柏,此人是闻名天下的大儒,世间读书人都以他为榜样,谁都不敢动他,没人能经得住文人的口诛笔伐;武有聂河与沈逢川,他们一个是隆庆帝嫡系,与他交情匪浅,一个是隆庆帝一手提拔起来白丁出身的武将,同世家之间有最根本的矛盾。
太子被赐名舫,是隆庆帝亲自开蒙,越皇后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日夜亲自看护,吃穿都要有人先验,皇宫中人都明白太子为何被如此视若珍宝,都不敢怠慢,其间虽然也惊心动魄地出过几次意外,但都因为防护得当有惊无险,太子还是成功长大了。
他没有让隆庆帝和群臣失望,自开蒙始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江青柏时常夸他是神童,书中难点他一点就通,九岁时就能洋洋洒洒写出一篇骈俪文,十岁隆庆帝就给他起了字,字空涯。
太子十二岁就显露出帝王之相,他奉旨办差,机智果断勇敢坚毅,更多时候不是臣子带领他而是他带领臣子,发起怒来那几个三四十岁的大臣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出宫一年,太子游历了许多地方,农忙时挽起裤脚下田插秧,一边帮老农干活一边问起此地的徭役状况,冬日和自己的一群护卫缩到乡下农院里向老妇讨萝卜汤喝,问问家里可有余粮……
如此一年过去,太子回宫时简直是脱胎换骨,在民间的威望很高,百姓们给他起了个敬称,叫太子舫。
有些臣子见此情况也心惊胆战的,隆庆帝正值壮年,太子却已然成长起来了,若是二人失和……
隆庆帝并不如他们想象得那般,帝后二人面对成长起来的太子很是欣慰,太子的东宫之位,愈发稳固了。
聂卿深呼吸一下,想把脑子里回忆起来的那些事踢出去,其他的念头却按下葫芦浮起瓢地冒了出来,虽说江青柏是太子太傅,但之前听江子岳说,太子舫跟他并非熟识,他之前拿太子舫说事也顶多是借了他爹的脸,眼下荣申却说太子舫给他来了书信。
太子舫可不像隆庆帝,隆庆帝与荣太后最起码还有个明面上的母子关系,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做得太过,是以这些年隆庆帝所作所为都没怎么伤到荣家的根基,正如蕲州澹州岳州的知州私底下违法乱纪的事干了不少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知州的位置上,太子舫是才人所出,自幼养在越皇后名下,与荣家没有半点干系。
不管如何,她如今也算真进了西疆军,该交的文书都交上去了,太子舫的那封书信,恐怕将荣申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江子岳身上,荣家本来就与江家不睦,越皇后更是抢了荣家女的皇后之位,江子岳师承越安,什么都赶上了。
军中很快堆起锅釜,到了晚饭的时间了,篝火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聂卿跟江子岳围坐在荣申那一处篝火旁,荣申拿起几根穿在木枝上已经烤好的鲜嫩肉串递给二人,歉意地说道:“实在是对不住,军中饭菜粗陋不比望京,我一向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不好特意准备,不过我听太子殿下说,代瑚也不是讲究人,再者这边疆的牛羊肉可也是望京比不上的,你们二位快尝尝。”
聂卿闻言在心里呵呵冷笑两声,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上遮天地下蔽人眼,中间好大一张二皮脸!她小时候在军营里记得荣申可没少抱怨军中的伙食如何难吃,转眼间就是“一向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了。
荣申身边坐着的那个年轻人点了点头,笑着道:“将军说得是,今日还是新从百姓们手里采购的牛羊肉,二位贵客可不要嫌我们怠慢,”他把自己手里的熟透的肉串重新放回釜底的火焰上,对着聂卿与江子岳挑了挑眉,“我就比较喜欢吃带点焦味的,二位若是也喜欢,可以放在火上多烤一会儿。”
旁边坐着的将士们脸上露出不忿的神色来,这两个“钦差”好大的官威啊,若是今晚的饭食还是粗陋的话,那还是尽早滚蛋吧,要是真跟西戎人打起来,一整天吃不上饭也是常有的事,这还是特意为他们二人准备的呢,都没让他们两真经手去烤。
看样子这个人就是越叔叔所说的荣昭了,聂卿暗暗在心里思量着,一句话就代他们表明了立场,京中来的娇贵子弟,跟之前那些人一样,过来镀个金就走,说不定还会抢那些兵士们拼死得来的战功。
而且,聂卿警惕起来,面不改色地把手中的肉串送进嘴里,似乎一点都不想让手里的肉串再过一次火。
她喜欢吃烤得带点焦味的肉食,原来还在西疆时,聂稔为着她常出去打猎,西疆有的鸟雀河鱼,能吃的应有尽有都进过她的肚子。
这是荣昭的试探吗?荣申对她的身份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