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岳一瞬间竟然福至心灵,破天荒地不用人提醒就听懂了那人的言下之意,他掩下眼中复杂的神色,转过身来浅笑着回答道:“这饭菜怎么能说是简陋呢?将军说笑了,圣人派我来,原本就是为了抚慰西疆军中为国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圣人说了,待此次战事平息,一定会对诸位大肆论功行赏的。”
他环视一圈,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周围看着他们的将士们恭敬地行了一个作揖礼,朗声说道:“我只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十分无用,口诛笔伐再甚也不能伤到那些西戎人一根头发,保家卫国还是要倚靠各位将士,圣人让我,代他先谢过诸位!”
一时间满座俱寂,刚刚面露不虞的将士们此刻都没再做声,篝火的光焰映照着一个个黑黢黢的脸庞,先帝重文轻武,武将的处境一直不太好,隆庆帝刚登基那会儿西疆北疆二边境几乎民不聊生,边民不如猪狗,后来聂河与沈逢川先后称帅,把那些狗犊子远远撵回了老家,隆庆帝有心提拔,本朝武将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他们本以为这个白脸小书生估计又是个只会颐指气使的饭桶,江子岳这般谦恭的态度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荣申面色不大好看,他旁边坐着的那个年轻人悄悄地按了按他的胳膊,站了起来,应和着江子岳的话,“代瑚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文武不分家,我们都是圣人的臣子,”他环视一周,看向每一个抬头望着他们的兵士,认真道:“我们身后护着的,是我们自己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我们大燕的百姓,文熹在此立誓,只要我还要一口气在,绝不让那些西戎蛮子越过佛母城一步!”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有两三个人大声地附和着,“绝不让那些西戎蛮子,越过佛母城一步!”
荣申脸色缓和不少,他招手示意二人坐下来,和善地说道:“你们两个这么客气做什么,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一起把那些西戎蛮子打回老家!此情此景,可惜无酒啊。”
荣昭把手里的肉串朝天一举,“军中有规矩不能饮酒,那我们今天就好好享受这些肉,这可是百姓们特意为咱们准备的,是佛母城最好的牛羊肉。”
众人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声,原本略紧张的气氛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就松弛下来,聂卿在旁边瞧着,将士们对荣申不怎么信服,之前荣申说那句“一向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时”,她还眼尖地看见那边篝火旁几个人脸上讥讽的笑容,倒是这个荣文熹……
她自小就在这座城长大,在座的将士里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她了解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她能看出来,他们对荣昭的尊敬并非作伪。
越叔叔说得没错,西疆军虽然是由世家领导的,但是最基层的士兵还是大燕境内正值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们,聂河当了这么多年的主帅,就算荣申一直不服气,也不敢挑衅聂河,如今沈逢川暂点为帅,西疆军会下意识靠向原来的荣氏也不稀奇。
只是如今这境况,似乎不是简单一句“下意识”就能糊弄过去的,这个荣昭,的确是个能人,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笼络住涣散的人心。
手边的牛肉串吃完了,聂卿正想起身去拿那些新鲜的自己来烤,右边就递来了五六串烤好的,上面洒了从西戎人那里购得的安息茴香粒,还在滋滋冒油,聂卿顺着那只手臂抬起头来,正看见那刚刚还在对着将士们豪言壮语的荣昭,正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她接过肉串,毫不客气地放进嘴里撕咬起来,佛母城的牛羊肉的确是好的,在她心里哪个地方的都比不上,这种粗犷直接用烈火烤制的带着膻味的肉,仿佛唤醒了自己内心那头渴血的猛兽,她不是望京城里簪缨世家的小姐,而是西疆广阔天地间长成的生灵。
荣昭脸上的笑似乎更深了一些,他坐到聂卿身边,把自己左手里那只剩半截的肉串重新放回了篝火上,扭头笑着对她说道:“我之前在将军那看到了你的授引文书,以后既为同袍,我就不跟你客套叫你一声楚兄弟了。”
聂卿点点头,把嘴里那口羊肉咽下去,毫不在意拿手背擦了擦嘴上的油渍,“那以后就要多谢荣兄台提点了,我常听人称道西疆军的归德郎将,文熹兄可是荣将军的智囊啊。”
肉串散发出焦香味,荣昭把手收回来,西疆烤肉都是大块的,木枝上的肉块已经变成焦红色,香味透过腾腾热气直冲鼻尖,荣昭嗐笑着摆了摆手,“哪里哪里,我可不是智囊,”他把放凉不烫嘴的肉串放到嘴边狠狠拽了一块下来,模糊不清地回答道:“我和大家一样,都是个为了自己在乎之人守在此地的小卒子罢了。你真不烤得焦一点?可香了。”
“我知道,你看了我的授引文书,应该也知道我自小就是在西疆长大的,”聂卿自然而然地把手中的肉串伸进篝火里,“佛母城的牛羊肉就是别的地方比不上的,你不知道,我离开西疆之后也曾四处游历,那些富庶之地也有人吃牛羊肉,我实在是粗蛮惯了,就这,”她比划了两下,略抬下巴示意荣昭看向她手里的烤肉,“就这一块肉,在那些地方能做成好几串呢。”
“我说真的,那竹签子堆一地我都没能吃饱,那羊肉啊,更是一点羊肉味都没有,素得很,哪像这儿,焦的嫩的都好吃,我都打算尝尝,”聂卿冲荣昭挑了挑眉,“我还真没想到呢,进佛母城之前我还后悔没先大吃一顿,怕进了军营之后想吃也吃不到了,没想到我们两刚进来就有这么丰盛的一顿。”
说到这,聂卿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好奇道:“我看这晚饭,好像是同食,怎么不见沈将……沈大帅?”
荣昭面色一僵,转而露出难色,他先是看了几眼篝火旁还在高高兴兴以肉相庆的兵士们,然后贴近聂卿,低声道:“沈元帅这两天身子略有不适,不能进油的,饭菜已经由火头营的兄弟们送到元帅帐里去了,而且,”他瞥了一眼还在被荣申拉着说话的江子岳,“沈元帅可能对代瑚兄有些误解。”
聂卿心下微惊,面上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她做了个缄声的动作,示意自己了解了,把目光重新投回手上的烤串上。
荣昭的意思是,沈逢川不满意江子岳这个宣慰使的身份。
江子岳从未真的上过战场,没有实战经验,宣慰使名为犒军,但他身上带着隆庆帝的诏令,实则是有实权的,荣昭的意思是,沈逢川觉得江子岳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而且是京中世家出身,必然会跟西疆军中的世族们沆瀣一气阻拦他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