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众人知道太子舫亲自到西疆那边传旨之后都知道不管怎么样,这朝堂上肯定得闹一通,荣家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没人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御史台的人,还是那个出了名的腐儒刺头儿,平时就天天找隆庆帝的麻烦。
臣子与帝王之间,本来就是互相牵制的,君王讲究要让所有臣子相互牵制,臣子则担心君王乾纲独断,这封点帅的圣旨除了是因为聂卿本身的能力不受所有人认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么重要的事情,隆庆帝竟然连商量都不跟臣子们商量一样。
西境现在可还在打仗呢,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点了个小丫头片子为帅。
隆庆帝虽然认同秦舫的做法,但是这实在是太莽撞了,眼下捅出的这个篓子,他还不在,还得让他这个老子来给他收拾。
“李卿此言差矣,”耐心地等李御史把大道理絮絮叨叨地说完,隆庆帝扶着龙椅的把手,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温和地笑了一声,但是这么多年的积威还是让底下的臣子不太看正面迎上他的目光,“大燕的天下一半都是靠楚皇后打下来的,太祖爷在位的时候朝中也有不少的女官,北疆军那女儿营,这么多年为我大燕百姓也是立下了赫赫战功,你这么说,不是让功臣寒心吗?”
李御史被隆庆帝的话一噎,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身边的越平,越平在心里暗骂一声蠢货,却不得不顶着隆庆帝的目光从队列里站了出来,他本就是礼部的人,这个时候向圣人进言是应该的事情。
“圣人说得是,只是微臣觉得,”越平手持笏板弯腰禀告,“封帅之事十分紧要,按祖宗立法,圣旨和礼制本来应该一齐送到西境去的,但眼下太子殿下已经将圣旨带过去了,微臣愚钝,不知道眼下礼部的封赏应该如何送,还请圣人明鉴。”
这话说得有点……锋芒了,底下不少朝臣都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坐在上位的隆庆帝都颇感意外,越平此人平时不显山不漏水的,做事规规矩矩,甚少有跟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就算是越家有旧怨的朝臣也甚少能对他摆冷脸。
“微臣觉得,眼下应该以战事为先,”江子岳见状立刻从旁边站了出来,“微臣之前在前线待过一段时间,聂大帅是护国将军的独女,武艺军书也都是由护国将军亲自教授的,她初入风营就能给西疆军探来丰城恐被楼兰攻占的消息,后来又带领着西疆军的精锐不眠不休纵马疾行从狼骑手底下救下了沈大帅,有此智谋,为何要拘泥于女子之见。”
按太祖爷传下来的规矩,秦氏历代帝王在过年的时候都要给为国捐躯的将士们尽些哀荣,去年年节后,隆庆帝就下旨将聂河追封为护国将军了。
李御史皱眉看着江子岳,很是失望地对他摇了摇头,但毕竟是在朝堂之上,他没对着江子岳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江子岳明白李御史那个眼神的意思,他是江青柏的儿子,自幼学的都是三纲五常的文典,怎么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其实说出这句话,江子岳自己心里现在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若是放在以前,若是他没有强烈反对江青柏的安排执意要出京游学,他肯定会觉得自己刚刚那番话很是有违伦常,自古阴阳分两边,太祖爷那是因为前朝厉帝统治下民不聊生,情况特殊,大燕虽然没有什么女子不可为官的规矩,但是女子安于内宅,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江子岳现在看之前的自己,才深觉京中百官所做所思,都是在问“何不食肉糜”。
望京是大燕的都城,所以一派繁花锦簇,看不出花圃里面有些地方已经烂到根了,他们连黍米都嫌弃粗口难以下咽,可是江子岳刚出望京,只是到了比邻的蕲州,就遇见了狼山。
他亲眼看着林家村是如何覆灭的。
狼山上明明是一窝土匪,却因为打家劫舍抢来的那些沾着血的银子,被收了孝敬的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将他们看成了良民,林家村那些勤劳朴素心肠好的村民,就好像因为穷,所以天生该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凭什么呢?
荣申当了西疆军的主帅,可是他做了什么,他跟西戎人狼狈为奸,将重地佛母城里应外合拱手送给了敌人。
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权字。
但是像他们这样的奸佞,一旦掌权,只会让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更快地往倾塌的方向走去。
“老臣倒是听说,江侍郎曾受过聂卿的援助,只是这些怎可服众,”李御史看着江子岳的眼神更失望了,“国有法度,不可不尊,微臣认为,点帅之事,还请圣人三思。”
开始了开始了,在朝中不站队的那些朝臣连头都不敢抬,李御史他又开始了。
隆庆帝已经习惯的李御史时不时就给他来这么一下,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毕竟粗略算来,李御史应该是个好官,他只站在自己心中的公理之上,就是书读得太多太庸,很有点腐儒的味道。
荣泰之前让隆庆帝狠狠敲打了一番,连久居宫中的荣太后都送了手令让他老实一点,眼下他在心中暗自得意,等李御史把话往死里说得多了,他施施然从文臣之首的位置站了出来,面色严肃,眉毛都皱在了一起。
“圣人,老臣以为李御史说得有理,就算真如江侍郎所言,聂卿行事有方,领兵谋划是一把好手,老臣也深信护国将军教出来的学生,不是什么草包之辈。但她毕竟太年轻了,之前又没有上过战场跟人真刀真枪地拼杀过,老臣倒是觉得西疆军原有的几位主将,可以胜任,虽说荣晖与周珣皆以身殉国,但其子荣皓与周瑛自小就跟在护国将军身边,耳濡目染。”
“再不济,那原来就守着西境的刘十方也可胜任,老臣记得当年护国将军一日荡平黄沙六部的捷报送回京城时,这人的名字可是被护国将军在军功簿上记了好几笔,他跟着护国将军外出打仗打了许多次,经验老道,应当更适合担任主帅的职位。”
荣泰义正言辞,他没有额外推举哪一个人,这番话说得十分公正,按资历来算,荣皓、周瑛与刘十方三人的确比聂卿要更能胜任西疆军主帅的职位,这三个人都是跟着聂河一起在大漠上闯荡过的。
只要主帅之位不落在和墨,特别是聂卿身上。
隆庆帝一时没说话,正当江子岳急得额头冒汗要再站出来的时候,明德殿里突然响起一道所有朝臣都十分熟悉的声音:“孤也同意荣相的话。”
江子岳跟越仲迁心神都一松,在心里不约而同地长舒出一口气,朝臣们都循声回头,秦舫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白纸,大步流星从明德殿门口走过来,脸上一如既往带着温润的笑容。
只是他头发上似乎蒙了一层灰尘,发髻也有些乱,额头上亮晶晶的,像是刚刚有人把汗珠抹去,但是很快又渗出来一层的感觉。
秦舫接收到来自荣氏朝臣和隆庆帝的双重怨念,特别是隆庆帝眼中冷冷闪过的情绪,惊得他浑身一凉。
他的心立刻像绑了个石块一样往下沉,但是面上依然带着温和谦逊的笑容,他走上御阶,将手中的信交给了站在一旁的福乐公公,由他再呈到圣人面前。
那封信上落了刚刚荣泰提起的几人的款,秦舫风尘仆仆,站得离他比较近的几个朝臣还清晰地看见了他衣袍下摆上的泥点子。
秦舫看向荣泰,如愿看到荣泰不太好看的脸色,他觉得心中的郁气散了一些,展颜笑道:“一开始孤也觉得这三位将军更能胜任西疆军主帅的职位,可是我将圣旨带到锡蓝城之后,这三位将军都大喊称赞圣人的英明,他们是当着禁军统领的面心服口服愿尊聂卿为帅的。”
隆庆帝完全没想到秦舫就这么把圣旨按到了自己手上,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装模作样地跟秦舫一起把戏演下去,他朝着福乐公公微微点了点头,福乐公公会意,接过他手上的信纸,毕恭毕敬地递到了荣泰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荣泰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张信纸。
信纸上的确落了荣皓,周瑛还有刘十方三个人的私章,不止如此,还有越安与和墨的私章,这五个人加起来就统领着西疆军现在大部分的兵力了。
“孤知道荣相在担忧什么,”看着荣泰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秦舫知道他又有话要说了,抢在他之前朗声发言,“这种东西,若是强要,的确能要到,但这几位,尤其是越安越伯西,他的为人诸位大人想必比我还要清楚,我回来得比较着急,只从越太守那边得了信,他会代西疆军起草一封檄文,最后会落自己的款,他会用自己的声誉和性命来做担保。”
说到这,秦舫站在太子位旁,目光从荣泰身上转望所有朝臣,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如今外敌来犯,西边和北边的战报想必诸位大人之前都应该听过了,西戎人组了二十万精兵强将攻打我大燕,他们手里还有火药这样的大杀器,连佛母城都陷落了,肃州大半落于敌手,现今只有一个锡蓝城在苦苦支撑,临行前,越太守同孤说,城在则人在。”
“若聂卿真的是个百无一用的女子,不懂领兵,那为何这几位主将都愿意听她的调遣呢?还敢用自己的声誉作保,肃州是大燕的门户,要是西戎人真地将整个肃州尽数吞下,那朝中诸位何以在此争论呢?我不妨告诉诸位大人,这一次是聂大帅反应得及时,不然锡蓝城也会被西戎人吃下去,而且——”
秦舫故意拖长了语调,隆庆帝和荣泰都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但是没等他们做出反应,秦舫就已经把下一句话说出了口:“孤这次西行,还意外得知了一个惊天的大消息,护国将军父子的死,以及佛母城的沦陷,盖因西境内有人同西戎人里通外合。”
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荣泰心跳到了喉咙口,他已经在脑中飞速思索着怎么应对了,只不过秦舫紧接着就满面惭愧地摇了摇头,“只是孤来去匆忙,西疆军中现在也在严查此事,内奸到底是谁现在还没个定论,但想来全军上下勠力同心,应该过不了就能得出结果了。”
朝会很快就散了,荣泰其实本来也没想真靠着这个就让隆庆帝改主意,周老太傅因为周珣的死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他说完那些,东宫的那些僚属可还一个都没开口呢。
谁想到太子舫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这个讲出口了呢?
谁愿意背一个卖国通敌的罪名呢?就算是真把这种事情做出来的荣申,也不愿意承认。
散朝之后,秦舫亦步亦趋地跟在隆庆帝旁边,福乐公公只能拼尽全力把自己的脖子缩着,不掺和到这父子二人的明争暗斗中。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然稳固,所以做事越发无所顾忌了。”等到了四下无人的场地,隆庆帝对福乐公公挥了挥手,扭头冷冷地注视着秦舫。
秦舫利落地跪了下去,回答道:“儿臣不敢。”
“不敢,”隆庆帝嗤笑一声,他换了一种眼神看向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朕看你倒是敢得很,怎么,影阁阁主的身份做倦了,想迫不及待拿太子的身份招摇过市了?是觉得荣氏对你的杀意还不够多,硬要往人家刀口上凑吗?”
“秦舫,”隆庆帝的面色越来越冷,“你的确是越发能耐了,怎么,被儿女情长绊住了脚,你不想做之前那些事情了?鲤奴是答应你了?”
秦舫不说话,隆庆帝远远瞅见紫色的宫仪,踢了踢让他起来,“自己滚去领罚,多加三日,福乐,你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