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西疆军诸将按着之前说好的来到了中军帐,往常总是第一个来的聂卿却迟迟不见踪迹。
刘十方使劲地对着荣昭挤了挤眼,动作幅度之大搞得旁边站着的和墨荣佳等人想不看到都没办法,荣昭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帐下的狗头军师,又不是聂卿的亲卫,他现在可听齐氏的话了,天天早睡,哪里知道聂卿怎么回事。
荣昭自己心里也着急,他认识聂卿这么久,这人可从来没有掉过链子,怎么今日商议反攻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却迟到了?
“大帅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荣佳微微拧眉,“她之前说要商议反攻之事,怎么迟迟不见身影。”
“我来了。”荣昭刚要把自己刚刚想好的借口说出来时,中军帐的帘门却被人一把掀开了,聂卿沉着脸色走了进来。
大帅今天好像……跟之前有所不同?
帐内几员主将都在悄悄打量着聂卿,大帅还是跟之前那样不苟言笑,但是总觉得,她好像变了。
荣昭倒是注意到了聂卿眼下遮掩不去的一层青黑色,他面不改色,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
“今日召诸将前来,是为了向西戎人发起反攻,夺回安和城,”聂卿一掀披风坐在了椅子上,面色冷静自如,沉着的说道,“风营的将士们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停过对佛母城和安和城的探哨,还在两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陷阱,我们捉住了几个西戎人,迦婪若得了重病。”
这话一出,刘十方立刻兴奋地扬起了眉毛,下意识把心里话喊了出来:“真的?那可真是老天开眼,活该!”
帐内几人立时都哈哈大笑,聂卿嘴角也弯了起来,她点点头,说道:“不错,我们之前说过了,西戎联军并不是铁板一块,毕竟前几年代表楼兰国主跟我父亲谈事的楼兰代表,还是他们那个三王子。我与李校尉探倒篮沟的时候,迦婪若毫不犹豫地射死了他们的一个大僧,他是弥苯教的僧奴,跟那些掌权的天谛听有死仇。”
这个消息很是振奋人心,原本几人对反攻的计划心里还不十分有把握,现在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色,聂卿站起身来,走到沙盘旁边,“安和城对肃州对西疆军有多重要,诸位将军应该比我更加清楚,西戎人上一次屠了半座城池,咱们也该以牙还牙,替那些枉死的百姓报这血海深仇!”
“刘十方听令!”
“末将在!”
帐内众将的脸色一个个都端肃起来,聂卿的目光扫视过所有人,荣昭适时在旁边为她递上令箭筒,聂卿抽出一支,郑重地放到了刘十方手里,“我命你带五万将士从鞥州境内迂回,等前军的号令,自后方攻城。”
“末将领命!”
“荣皓听令!”
“末将在!”
“我命你带三万精兵,从西截断玉周城的增援之路,不管怎么样,你务必要给我死死守住半个月,要是放西戎人的一兵一卒过线,我唯你是问!”
“末将领命!”
“周珣,荣佳听令!”
“末将在!”
“你们二人同我一起,带着将士们正面冲锋,那几位工匠已经教会将士怎么用重型投石机了,把那两个大家伙和火药一起带上!”
“末将领命!”
将主要的任务交代清楚了,聂卿慢步走到和墨面前,眼里涌动着墨色,她长呼出一口气,将整个令箭筒都交到了和墨的手里,“和墨,肃州大半已经落于敌手,如今唯有锡蓝城尚存,我将锡蓝城的守卫之责交予你,西疆军大部分精兵强将都让我带出去了,留给你的人手不多,但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锡蓝城守住!”
和墨和其他将军一样单膝跪在了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了那令箭筒,大声应道:“末将必然誓死守卫锡蓝城,若敌来犯,若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身陨于此,必不让西戎蛮子踏进锡蓝城半步!”
令箭筒很轻,落在和墨手里却有千钧重,聂卿眼带笑意看向众人,轻声道:“起来吧,各自回去点兵,咱们三日后出发。”
与此同时,佛母城的后城里,医官们依旧跪在地上颤抖着。
迦婪若的寒疾发得很突然,险些从难陀的身上摔下来,若不是阿傩时刻关注着他,他肯定是后脑着地。
“为什么都这么多天了,迦婪若的病还不见好?!”楼兰国主哈里尔亲自赶到了前线,他苍老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扭曲的愤怒神色,“你们一个个都说自己是神医,是佛众亲自教授的医术,为什么迦婪若还不醒?!”
他越说越气,一脚踹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医官,却险些被挡得往后摔了个大跟头,阿傩及时上前扶住了他,眼中却闪过冷意。
哈里尔被这自己这一脚激得更愤怒了,阴狠的眼神直直射向那个差点害他摔倒的贱民,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他,喉咙像是个破败的风箱一般,“一定是你说大话惹怒了佛众,迦婪若需要佛众亲自拯救,来人啊,把这个罪人送给佛子徒,让他为迦婪若向佛众祈祷祭祀!”
那个医官听完惊恐地抬起了头,不住地磕头凄惨求饶道:“国主饶命!国主饶命啊!”
穿着铠甲的卫兵很快就把他拖下去了。
其余医官听着旁边人的惨叫,都忍不住抖了抖,他们紧靠着彼此,堆叠着疲软的身躯。
“你们现在,”哈里尔喘着粗气,阿傩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轻轻地为他拍着后背,“想出了什么对策吗?‘东猎计划’才刚刚开始,迦婪若不能出事,你们知道吗?要是你们还是没有办法让他醒过来的话,就去地狱请罪吧。”
阿傩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见哈里尔不满地看过来,他又连忙顺从地找回了拍击的节奏,哈里尔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冷气,没再说什么,只继续盯着跪成一排瑟瑟发抖的医官们,逼迫他们尽快拿出个办法来。
阿傩低着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见他眼中的愤恨。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楼兰国主对他的不屑,但他并不为此觉得屈辱,他的确就是一个被迦婪若殿下捡回来的最下等的小奴隶,他知道,除了殿下,没人真心看得起他,他们都在背后诅咒着自己卑贱的血统。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不在乎别人,他只在乎殿下。
想起殿下身上的寒疾究竟是怎么得来的,阿傩就忍不住去恨,眼前这些人,全都是罪魁祸首!包括那个假模假式的佛子徒!
国主也并不是真心想把迦婪若救回来,他只是因为想要一个能帮他把“东猎计划”进行下去的统帅,重型投石机和火药的配方只有殿下知道,他们想要吞下大燕这样的庞然大物,就必须要借助这些东西。
他从来没有把殿下当做过自己的儿子。
阿傩记得迦婪若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那个美艳的女人在遭到王后非人的折磨之后并没有一蹶不振,佛寺这么神圣的地方,本来不应该被任何权势沾染,手段在这里应该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阿傩甚至得感谢那个佛寺里潜藏的肮脏,她很快成了佛寺里最受长老“恩赐”的女奴,她满足着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丑陋的欲望,拼尽全力给迦婪若争取了一线生机,让他没有在一开始就像普通的僧奴那样,死于棍棒之下。
也让他免于成为血祭的祭品。
从大燕远渡过来的僧侣第一次接触到弥苯教的时候,被恶心得吐了出来。
他们根本没办法想象,为什么这么野蛮血腥的东西会被人供奉为正统?还能吸引那么多人信奉,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割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血祭是弥苯教很重要的祭礼,他们需要给佛众献上一个宽大的血池。
血从哪里来呢?
僧奴在佛寺的磨砺下长到十岁,那就意味着他是个成熟的祭品了,佛子徒亲自动手,用锋利的银刀割开僧奴的脖颈,再用香油浸润的麻布将僧奴倒吊在血池之上,直到他那巨大的伤口再也流不出一滴血。
佛子徒就在这个时候面带慈悲地把僧奴干瘪的尸体从倒挂的雕刻莲花的檀香木上取下来,像精确的仪器一般划开他的肚腹,将他身体里的其他“祭品”一件件取出来,放在细腻的白瓷盘上供奉在佛众的画像前。
可惜迦婪若一天一天长大,他被刻意隐藏的身份也快要藏不住了,他的母亲除了保护他的性命之外,还为他筹谋了一部分民间的势力。
女奴是很聪明的,迦婪若继承了她的智慧,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女奴知道自己保护不了他多久,她想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地教给他,因为迦婪若要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迦婪若没有辜负她的期待,他学东西很快。
阿傩记得,殿下的母亲是很温柔的,哪怕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母子一个月只能见一面,她也没有过多地责骂殿下,只是再三强调他一定要活下去。
在东窗事发那一天,女奴最后一次温柔地亲吻了迦婪若的额头,王后已经查到了底下人竟然阳奉阴违了那么多年,楼兰国主甚至已经知道了迦婪若的存在。
迦婪若是在那一天突然出名的,佛寺讲经,周边的楼兰人都过来听,女奴用了个简单的戏法,将自己的性命化成了神迹。
从那一天开始,殿下就更加不爱说话了,阿傩缩在迦婪若身后,咬着嘴唇小声地哭,成就这场神迹的,是女奴的血。
哈里尔再次激烈地咳嗽起来,阿傩从回忆中惊醒,眼神中仇恨的光怎么也掩盖不过去,他甚至就想这样趁着他没有防备,一刀捅烂他的心脏。
要是殿下真地因为寒疾醒不过来,他一定要杀掉这个虚伪的人!
仅仅因为天谛听那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语,迦婪若在被认回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厚实的衣物,楼兰国主赏赐给他的,永远只有精美但冰凉的绸布。
他甚至不能穿鞋。
身后的床榻静悄悄的,上面睡着的人现在仍然紧闭着双眼,但他身上仍然只盖了一件单薄的毛毯,阿傩觉得自己忍耐得浑身都在颤抖,他的眼中涌上血色。
“国,国主,”现在离哈里尔最近的那个医官看见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上不耐烦的神色越来越浓,连忙抖着嗓子开口,“如果,如果有药人,我们的方子真的没有问题,但是就是没药引,有了药人血,殿下一定能够清醒过来。”
哈里尔的脸看上去更阴沉了,他微微俯过身,阴冷地问道:“其索,你是本王最信任的医官,应该知道那个药人已经逃走好多年了,之后炮制的每一个药人都死了,他们根本挨不过那些毒虫的噬咬,你现在要药人血,去哪里找?若不是你们看守不严,那个药人又怎么能逃走,你还有脸问我要药人血?!”
医官顿时匍匐在地,额头压在交叠的手掌上,他颤声道:“现在炮制也来得及,只是功效没有那么好,我只用将百草汁和五毒虫灌进那人的肚子里就可以,哪怕熬不住,他的血也是可以用的。”
哈里尔眯起了眼,他心中的怒火再次往上跳,却不得不被他压下去。
没有了药人血,所以他这些年才会衰老得这么快,还一直生病,这个卑贱的医官,有这样的方法,之前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他是不是希望自己早点死?
感觉到敲打着自己背部的那两只手又停了,哈里尔恶毒地想着,那就用后面这个奴隶吧,他之前就觉得是因为送给佛众的祭品被克扣了才会这样,现在还回去,应该就能得到宽恕吧。
“阿傩,迦婪若对你那么好,你愿不愿意成为他的药人,救他的性命。”
阿傩脸色一白,如果自己的血能救殿下他当然愿意,可是要是没有用,他再死了,谁为殿下报仇呢?
哈里尔不耐烦了,对着卫兵挥了挥手,床榻上多日未醒的人却突然强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连金色的发丝似乎都隐隐发白了,他盯着哈里尔,突然明艳地笑开了,“父亲,你是想要抢走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