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婪若的清醒出乎众人的意料,跪着的其他几个医官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
他们被派到迦婪若身边的时间很早,当年那场血花神迹惊动了很多楼兰的臣民,迦婪若“神子”的名头是受到那些狂热教众的拥护的,这件事远远超出了天谛听的控制,他必须认下迦婪若的身份。
但是要对付或者说是折磨一个身后几乎没有一点势力的“神子”,对于弥苯教而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祭祀的血奴并不缺迦婪若一个,他们只要保证他好好地光彩照人地活在人前就可以了。
几位医官第一次见到迦婪若的时候,也是一个和今日相似的情形,只是那个时候躺在床上的人,还是个纤瘦的孩童,他紧闭双眼,嘴唇泛着冰冷的青色,如果不是天谛听让他们安心诊治,他们真的会觉得躺在那的是一具尸体。
西域的夜晚无论哪一个季节都是刺骨的,冬季尤甚,可是二王子的房间里连个火盆都没有,盖在他身上的只有一层华而不实的丝绸,医官只是看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大僧站在他们身后,笑如寺庙里的金身佛像。
“天谛听大人为二王子殿下卜算过命途,殿下的命途十分金贵,是佛众赐给楼兰的神子,他是鄙湿奴的手臂所化,战无不胜,他踏足过的土地都将变成焦土。”大僧拨弄着缠绕在手腕上的念珠,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楼兰承不住他的命途,你们应该也见过了佛众给楼兰的警示。”
见过了伺候在二王子身边的那些仆人是怎么一个接一个惨死的。
几个医官如芒在背,大僧仿佛并没有看出他们的异样,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天谛听大人为了保护楼兰,也为了保护二王子殿下,耗尽心血才占卜出了把二殿下留在楼兰的办法,他必须诚心感受风沙的力量。”
所以才不给他厚实的衣物,不给他火盆,让他用身体抵抗这肃杀的寒冬吗?
这样怎么能不生病。
为首的医官低垂着头,眼中浮现出一层愤怒来,他紧紧握着手中药箱的柄,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紧接着,他又从心底漫出无力来。
那又能怎么样呢?从他进入王寺之后,就应该明白这里的规则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孩子的确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之罪,但……
但不是天谛听大人亲手指定的神子,就是他最大的罪了。
“二王子殿下的身躯还是太娇弱了,你们好好诊治吧,一定要留住他的命。”大僧见目的已经达到,说完这句话就走出了房门。
留住他的命就行,至于其他的,就要细细揣摩天谛听大人的想法了。
迦婪若的病其实在楼兰是很常见的,人是血肉之躯,扛不住热也经不得冻,冻到一定程度,血肉之躯就要坏了,寒疾便是如此。
但得寒疾的,一般都是楼兰国内最低等的奴隶,楼兰每年春天都要从外面购买大量的奴隶,正是因为有太多奴隶熬不过冬天。
医官还记得,迦婪若第一次寒疾发作之后清醒过来的样子,他眼中满是茫然,那个叫阿傩的小奴隶跪在他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向着西方磕头,说感谢佛众的恩赐。
他好像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弥苯教的说法,甚至还自请在楼兰王宫里开辟一方寒室,医官曾经隐晦地告诫过迦婪若,他身体里的寒气会越来越重,直到有一天完全冻结他的血肉,他们现在炼的那些热性的药,也是治标不治本。
这样的疾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同样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愈的,如果迦婪若停止折磨自己的身躯,像个正常人一样注意保暖,再配合药液,长久地温养下去,也许还有治好的希望。
但是迦婪若拒绝了。
上一次迦婪若寒疾发作的时候,医官给他切脉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了,如果他再次昏迷过去,很有可能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房间内的两拨人对峙着,哈里尔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一点,他面上露出一个略显扭曲的慈爱笑容,快步走到迦婪若的床边,“怎么会呢我的孩子,我只是觉得这个小奴隶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鄙湿奴的眼睛一定也看到了他,也许他的血对你而言是最有用的。”
迦婪若的脸色仍然十分苍白,好像刚刚说的那一句话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阿傩看见了他瞥过来的眼神,连忙走过去把冷硬的枕头折了一折竖着放在了迦婪若背后,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靠在了上面。
“父亲忘了天谛听大人的话吗?他说我是神子,我怎么会轻易死去呢?”迦婪若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压下从喉咙里泛上来的铁锈气味,一双碧绿色的瞳孔直视着哈里尔,“我之所以这次沉睡了那么长的时间,是因为我得到了鄙湿奴大神的神谕,神谕的内容太过复杂,我不得不花费更长时间去理解,父亲,你应该会体谅我的吧。”
哈里尔被那双眼睛盯得心脏好像被夺走了一瞬,他想起了那个妖媚的最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干了自己血的女人,她也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碧绿的眼睛凝望着他,他从瞳孔里看到了倒影出来的自己,一具血色的骷髅。
他点了点头,笑得十分勉强,“我当然会体谅你,让医官先给你看看吧。”
“你们!”哈里尔突然扭头,对着跪在地上的医官们说道,“要用最好的药,二王子是佛众赐给楼兰的神迹,希望你们,不要再辜负本王的期待了。”
几个医官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哈里尔没有再回头看倚靠在床上的人,像是逃一样的快步走出了房间。
房内没有多余的人了,迦婪若突然剧烈地喘息起来,阿傩立刻轻轻拍弄着他的后背,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和自责愤怒。
他连一口热水都没办法给殿下。
“其他人都退下吧,烈厄留下,”迦婪若冷冷盯着迫不及待往外走的几位医官,等最后一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纱帘后面,他才捂着胸口皱起眉头,他缓过那阵心悸,抬头问其中一位医官,“我还剩多长时间。”
烈厄仰头看着这个纤瘦的青年,他从王寺就负责迦婪若的医治,也在私底下警告过他,如果不调养,他活不过三十岁。但是迦婪若都没有理会,他只是固执地要求他多炼一些能中和或者压制他体内寒性的丹丸。
“您这次能清醒过来,也许真是有鄙湿奴大神的庇佑吧,殿下,您体内的寒疾已经没有办法靠丹丸中和或者压制了,如果您现在注意保暖和饮食,我还能尽力拖延您下一次寒疾发作的时间。”
迦婪若了然地点了点头,烈厄的意思是,他下一次寒疾发作的时间,就是他殒命的时间。
阿傩看着迦婪若眼中如一潭死水般的沉静,突然跪在了他窗前,哀声恳求道:“殿下,求您听烈厄先生的吧,我一定能为您买到最厚实的棉花和最好用的火炭,我还能从燕人手里买热性的药材,我们不要再听天谛听那些狗屁的话了,我们——”
“我没有时间了,”迦婪若直接打断了阿傩的话,他抬起惨白的手去扶阿傩,青筋明显地浮在手背的那层皮下面,“阿傩,我没有时间了。”
从母亲死去的那天开始,我就只为复仇而活了,聂河和聂稔已经被我设计杀掉了,佛母城也陷于楼兰铁蹄脚边燃起的烈火,现在,只剩哈里尔,和这个腐朽得令人作呕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