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长街之上,扎方巾的货郎扛着描金漆盒穿行而过,其内新焙的龙井茶正在屉笼上冒着蒸腾热气。
绸缎庄前,两位梳双螺髻的少女在争执水红色该配银丝还是金线,发间玉簪随着动作甩出叮咚声响。
当铺柜台后探出半张脸的老朝奉,捻着山羊须对顾客笑出一口烟黄牙。
苏牧站在酒肆檐下,望着投在青石板路上,已被流动墨色补全的影子,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跨入酒肆的动作才是那记点睛之笔,整幅《浮世贪欢图》正因他的入画才真正苏醒。
见客人到来,那伙计的脸上堆起笑容,将苏牧引至店中落座。
\"客官尝尝新出的竹叶青?\"他声音中“推销”意味十足,将菜单递了过来。
苏牧此刻已然猜到此处的关卡所对应的欲望,随意地点了两道菜,便静心等候了起来。
“得嘞!”
伙计甩着半湿的抹布刚转身,话音里“酱牛肉切薄片”的尾音未落,苏牧眼前的景象便瞬间变幻。
榆木桌摆上了青瓷酒壶,透如蝉翼的肉片泛着琥珀光泽,蒜泥白肉上的红油甚至还在旋转。
这上菜速度,怕是连那些做预制菜的外卖商家都自愧不如。
“客官慢用!”
伙计从耳后抽出生宣纸卷成的筷子,苏牧接过的瞬间,那纸卷竟在他掌心凝成实物。
原本苏牧还自信满满,认定自己既知晓关卡内容,提前做好防备,定不会深陷其中。
殊不知,自落座之后,一切便由不得他了。
幻梦炼心卷既能明确让参与者看出关卡,便不担心众人做好预防。
若是因此事而无法辅助修行者炼心,它也不配称作半步一品的法宝了。
因此,哪怕如此明显直白的两处诱人堕欲的破绽,入局之后的苏牧也像仿若未闻般。
此刻,他的双眼紧紧锁定在那美酒佳肴之上,鼻腔里钻进的卤香令其喉结滚动。
本该警惕的苏牧显得松弛无比,连斟酒姿势都变得像周身其他酒客般慵懒。
显然,他已成为了画卷的一部分。
变故发生在第一滴酒液入喉时,邻桌老丈举杯吟“人生得意须尽欢 ”的沙哑声,竟与他举杯的频率完美契合。
这个时代哪来的《将进酒》?分明是苏牧的潜意识根据此处的场景臆想出的画面!
但以他当下的状态,已然察觉不出其中异常。
第二筷白肉入口时,他腕间的守心印突然灼痛,但却并非是印记所致。
那碟本该是幻象的菜肴,竟真实地在他体内掀起灵力潮涌!
“店家,再加一壶……”
苏牧的声音已染上画中人特有的抑扬顿挫,他浑然不觉自己衣摆正渗出工笔白描的线条。
酒肆外飘进的杏花瓣落进酒杯,化作金粉勾勒的小楷浮在酒面:
“醉后泼墨,可绘千金难求的狂草帖。”
这行字映入眼帘的刹那,苏牧已自发研开桌上突然出现的松烟墨。
他浑然忘了自己是参与考验之人,倒像是丹青道上渴求突破的修行者。
然而,墨砚是有了,笔从何来?纸呢?
柜台后《饮中八仙图》泛起涟漪,画中醉眼迷离的贺知章突然翻坐而起。
这位\"骑马似乘船\"的诗狂此刻半倚酒坛,苏牧题在墙面的“快哉”二字竟被吸进画中,化作其腰间晃动的酒葫芦。
整间酒肆爆发出喝彩声,房梁垂落的诗笺如雪片纷飞,每片沾身的宣纸都在吸食他的清明志。
当苏牧蘸取第三道墨时,砚台突然渗出猩红。
这根本不是松烟墨,桌上也并未出现砚台!
这磨墨题字之举,乃是其右臂被幻境侵染渗出鲜血后,在他意识中生成的幻象!
原本困在画中的八仙气韵爆发,李白的青莲剑穗刺破宣纸,张旭的狂草缠住苏牧手腕,焦遂辩经声震碎琉璃盏。
失败,就在眼前。
或许下一刻,洗心盏便会为他恢复神志,并将之踢出秘境。
腕间灼痛暴涨的瞬间,苏牧瞥见自己题写的猩红诗句正在变质:
原本洒脱的“醉卧沙场君莫笑”正扭曲成“画地为牢终不逃”,每个字都伸出锁链缠向四肢。
不对!酒客吟诵的诗句,杯中浮现的字迹,墙壁之上的画作都不对!
前世的记忆突然刺破醉意,他并指如刀划过墙面,被血染透的指甲在诗句“终不逃”的“逃”字上重重一点。
整面墙突然卷曲成未裱糊的画心,那些吸食清明的诗笺尖叫着自燃。
苏牧趁机咬破早已被酒气浸透的舌尖,混合着灵力的血雾喷在酒壶的“杏花春”三字上。
其神志清明之时,字迹笔画在金粉与血雾中剧烈挣扎,最终“春”字的捺笔“咔嚓”断裂。
柜台后的伙计突然发出生宣撕裂的惨叫,他面容之上的五官正在褪成空白。
苏牧猛力抓起盛放酒菜的饭桌,将其甩向《酒中八仙图》。
浸透血沫的肉片与余下半壶美酒沾画的瞬间,贺知章的酒葫芦轰然炸开。
刹那间,那被困的“快哉”字样如利剑刺破屋顶。
晨光从破洞灌入的瞬间,苏牧看见自己影子边缘浮现这个时代的字迹:“鼻舌之欲关窍在留白处。”
于幻梦炼心卷而言,参与者能在沉沦之际寻回清明,便算叩开生门。
此时将“钥匙”交出来,既是给破局者留的体面,亦可保全画境本源。
若放任苏牧继续拆解下去,器灵修补墨痕消耗的灵力,怕是比替他疗伤多出三倍有余。
毕竟,此关卡可不像天音弈界中的谜题或迷宫之类的,必须由参与者自主破解。
酒旗无风自断的刹那,整个酒肆如同被揭去的熟宣,像是从未在长街之上出现过一般。
苏牧望着腕间转为绀青色的守心印哑然失笑,到底是辅助修行之用的法宝,没有害人之意。
六欲关卡应大抵相同,破局之法都在一处。
不过,哪怕此刻自己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影响。
毕竟,只有意识清醒之时才可进行破解,而自身的目的也是为了炼心,不可能不“以身入局”。
琉璃瓶从倒悬的飞白瀑布里降入画卷中,瓶中的七彩药墨将苏牧的右臂缓缓复原。
《浮世贪欢图》亦在自行修补,被掀翻的酒桌重构成「味」字篆印,断裂的酒旗化作「嗅」字云纹。
片刻后,酒旗翻卷,留白处再次出现。
静立街头的一袭青衣,复盘着自身经历,忽然参透了这关卡的诡谲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