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他在下坠时紧紧抱着我。
这一世,我学着他的模样,将他拢住。
那民间传闻中的精怪如何吸人阳气我不知,但如今我和他紧密无缝贴合,我倒是真切的感受到,无尽的养分,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身体。害我连忙看看他,会不会同时在流逝着那所谓“阳气”的东西,可还好,他除了一来就有的疲惫感,那肌肤还是有些血色的,更别说,在这个诡异姿势下,我面前无限放大的他的耳朵,更是一片潮红。
再靠近一些,我便可以轻轻地触碰到他敏感的耳朵,而不必真真切切的接触,我已经感受到,那骤升的体温,以那耳朵为中心,逐渐蔓延全身。
不对,我开始警觉。可瞧他呼吸,还是那么安稳平静,绝不可能是发现了我,为我而升温耳红。再说了,若他发现了我,第一本能反应,该是恐惧吧?
树成了精,救命啊!
所以,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我腾出一只手,轻轻地覆盖在他的额头上。果然,滚烫得要命。风已经开始凛冽了,而他就如此披着单薄的衣裳,在这里睡去,难怪会生病。当然,竹子找到了,树也回来了,紧绷的神经猛的一下松弛下来,便被那虚弱钻了空,挤出点时间生病了。
心疼无比,如今的他,早就没了彼时的洒脱和天真,满腹心事,皆是趋利避害。本来心无城府,可如今也筑起了围墙。
忽然想知道,不知那邱莲,在墙外还是墙内呢?
不想了,越想越嫉妒。他那日抱我时的感情,那么真切。
多少都有几分吧,我忽然发现,哪怕只有一分,我都无法接受。
可笑的是,我不能接受又能如何呢?
将他拉入深渊,一起万劫不复?
我是无所谓,可他未免太过无辜。
自顾自地想着,他猛地一阵咳嗽。在他惊醒之前,我早就变回树的模样。
毫无破绽吧,我自顾自想着。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该死地快。
他咳得剧烈,憋得满脸通红。好似还带有一丝朦胧醒来的错愕,回头看了我一眼。并无异常,便转过身去了。
想为他加件衣裳,可我只能用稀疏的枝叶,替他挡风。想替他扫扫剧烈起伏的背,可我只能乘着风,轻轻吹拂他的脸庞。
“咳咳...阿榆...”他突然呼唤我的名字。自入邱府以来,他这样唤我的次数,少的可怜。的确,若被人听到,必定背后一阵嘲笑。可我,却觉得万分可爱,这样亲昵的呼唤,声声都在宣告着我在他内心的独特地位。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终于平静下来,冷不丁出口。
“?”
“我梦见了你。”他目光飘向远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梦见我?我不过是一棵树。想来是吉兆啊,寓意健康长寿。彼时在清风堂当解签人时,还真读过这方面的书籍,恶补了一下。
“但梦里的你,却不只是一棵树。”他此话一出,我连那随风摇摆的枝叶,生生地定格了一瞬。
我露馅了吗?
那我可就肆无忌惮了啊。
不可能,我现在是忍者中的忍者了,行事相当小心。本来日子这样平平淡淡也挺好,我喜欢他,也不不一定要成为他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就这样当一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也算是最大限度地参与了他这一生。
可若是我终究藏不住,那故事便是另外一个走向了。
如此一想,我就算万分期待,可始终没有勇气,将他拉入地狱。木头脑袋不同,他知道我来自地狱,他知道我靠近等于打开万分凶险的魔盒,可他甘之如饴,自愿被我拉入深渊。负罪感是有,但对于我们两个来说,更多的是共沉沦的浪漫。
可我面前的他,一样,又不一样。他那么上进,对生活对未来充满期待,可能我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精神寄托一般的存在,现在我就算要消失,也要找个温和体面的方式了。而我若是现身,将自然而然和他面前的一切,站在对立面。就好像一个坚定唯物主义的人,哪天真真切切见了鬼,认知体系被打破,伴随着精神崩溃的副作用。
他没有那么脆弱,可我为何要冒险?
“在我不知道时,你幻化作人型。悄悄地填满我的米缸,给我抓来好多好多的山鸡。”
“!”原来树,也会起鸡皮疙瘩。一种做贼被撞见的窘迫感。
“这不过是梦而已,不过想想,也挺美好的。”他自顾自地说着,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上一秒还在说服自己,我的存在之于他百害而无一利。下一秒,我的盔甲堡垒,全部崩碎了。风声沙沙,不知何时,那太阳也躲起来偷懒了。晚霞浮现,竟是暧昧的粉色。
四下无人,唯我和他。我一直一直所有的假设和自我说服,皆是存在于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棵树里藏着我的灵魂的真相。而我从没想过,若他也会,因为我不只是一棵树而高兴呢?若他从来不止把我当做一棵树来对待呢?
多么希望,我不是想多了。可他刚刚说,假如我是一个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看吧,我始终是个贪婪无赖的。得了便宜就卖乖,他说希望我是个人,我就恨不得冲到他面前,和他说你猜对了。
“可是,”他接着说。
看吧,一切我觉得美好的话语,总有个“可是”来反转。
“可是,这终究是一个美梦而已,无论我多么希望梦境成真,梦终究是梦,早晚都会醒的。”声音越来越小,或许是担心自己那羞于启齿的可笑幻想,被听见的人无情取笑。也可能是连他自己都在嘲笑自己,如此莫名可笑的幻想,终究也只能在无人的时候,悄悄地回味一下而已。
上一秒还是粉色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耀目的橘色。好似我颤动不止的心灵,在听完他说的话之后,终于是染上躁动的色彩。
没有反转,我没听错。
他说希望我是个人。
他说我若是个人,是他美好的幻想。
他说,他希望他的幻想,可以成真。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一靠近我,我就好像靠近了甘霖雨露,无尽的自我滋润,汲取那令人瘙痒的生机。
因为我们的之间的情感,从来都不是我自以为的我单方面的输出。
而他对我的隐秘情愫,才是令我神魂颠倒的致命诱惑。我从来没有察觉到,可我的身体,却本能地感受到,那关爱与牵挂了。
我很开心,长久以来,他认真的思考过,树里存在真实的灵魂,哪怕他觉得不过做梦而已。
爱意满溢的夜晚,虽然那让我激动的“爱”,尚未被定义。却足以让我沐浴其中,直至粉身碎骨。那月悄悄爬上我的枝头,皎洁的白光,对我来说皆是庆贺和祝贺。风轻轻的撩拨着我,直觉告诉我,嘿,有些上头了。
可他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唯一怕的不过是他见到我,露出满脸的惊恐厌恶。而如今,他亲口告诉我,他将为之感到庆幸和幸福。唯有这一句,我忽然感受到,这一辈子就算只做一棵植物,也值了。
良久的沉默,可呼吸之间,尽显缠绵暧昧。
忽然,他转过身来,满脸笑意。似乎刚刚只是那么一想,就足以慰藉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和疲倦了。我一晃神,发现他眉眼间的清澈透明,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傻乎乎的穷书生,那时的他,连饭都吃不饱,却将我,种得很好。
如今轮到我不禁思索,我是不是在做梦了。
可他抬手抚摸我的触感,那么真切。轻轻磨挲着我的枝干,每一下,都传达着无声的依恋。
夜晚越来越黑,不知不觉中,他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天。他也是时候,去看看竹子的情况了。我也能清晰地看出,他对女儿无声的担忧,可比起担忧更多是无力吧。毕竟,能做的都做了,如今只能等。
终于,他起身,就要离去。
四下无声,寂静得我能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仅是短短时间的陪伴,却让我如成瘾般沉沦。如今浑身细胞,都叫嚣着,你不要走。若是如往常一般,我当然甘愿你随意离去。可今天过后,好似有什么已经悄悄变了。这次他若离去,我的心脏里好像立马破了一个深邃黑洞一般,被无尽空虚侵袭。如今这样被情绪左右,早已不是我单凭那本来也没有多少的理智,可以控制的了。
他的脚步声同样缓慢而沉重。一步、两步、三步......出了那门,我便孤身一人了,两颗心如此靠近的机会,谁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
他低着头,眼神也同样黯淡。
水流潺潺,叮咚作响,好似也推搡着气氛。望着他的背影,我终于是失去了所有理智和自持。
“这不是梦。”
风声带去我的回答。
他脚步停住,本来低垂的头,忽然抬了起来。
我声音不大,可足以让他听清。
他没有回头,但我却能猜到他的表情,应该更多是错愕吧,有多几分惊喜吗?不敢预测他接下来的行为,如今这样,已经超出我能处理的能力范围。
可他驻足良久,始终没有回头。糟糕,是希望落空的征兆。我上一秒被推上天堂,然后一踏空,垂直坠入地狱。仅是这一套上蹿下跳的动作,足以抽干我所有的气力。
他会为我回头,然后留下吗?
没有,他接着离开的步伐,始终没有回头。直至跨出那院子,直至背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
他分明听到了!
可他没有为我留下,哪怕只是一个回头,都没有!
“终究是错付了。”我无力地想道。也对,想象是一回事,想象变成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如今思绪紊乱如麻,我揭露的所谓“真相”,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可我做错了吗?”我不禁问我自己。
当然没有,哪怕他不会为我回头。可我仅仅告诉他,我其实一直存在,如他所想,无声地陪伴着他,也足够了。如此卑微,上一世的方槐,绝对没有想到,我那些骄傲和自持,怎么在这一世就全部不见了呢?有些丢脸,但树,要什么脸皮呢?
如今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物种的界限,可我还能,悄悄地偷看他呀。满足我这样一个变态的小小爱好,管他给不给我回应呢?
他不为我驻足,那我便跑向他。这一次,没脸没皮,算是我新的技能了。
隐在月色下,悄悄地自我开解。
我发现,我还算想得开。这么一想,似乎是过于冲动了。可情绪到那,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现在最后的体面和默契,便是维持表面和谐吧。他若退一步,我便停下步步紧逼的步伐?我没什么信心。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今只有一个念想,若是他在梦里见过我,那我能否也偷偷跑进他的梦里,和他肆无忌惮的作伴。将梦里的一切,当做只属于我们的秘密。
很可惜,我没有这项技能。
待在这个院子里,自怜自艾忍受无尽空虚?
我才不要,我也悄悄起身,不断变换着形态,搜寻着他的身影。
没有意外,他正是去了小竹子那里。邱莲日夜陪护,他也从不缺席。我那院子对着的房间,已经空了许久。他们不分日夜的照顾,终究是耗光了他们所有的精神和力气。他仅是偷偷跑去看我,也充满了愧疚感。
我躲在窗外,看着屋内的情景。
父母无限担心关怀着榻上的女儿,空气中都是心碎的滋味。
小竹子,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拍拍邱莲的肩膀,是无声的安慰。
邱莲恸哭,泪流不止,将脆弱的一面,通通展现给自己的丈夫。如今未知最让人恐惧,他们无法想象竹子消失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也只能期待着她能忽然醒来。
他会再次抱她吗?
这很自然。
可他没有。
我却莫名庆幸。
我这是要黑化的节奏?我管不了那么多。
见他好不容易将邱莲哄去休息,自己也长久地坐在床前,渐渐地,趴在竹子身上。沉沉睡去。
我偷偷地进屋,走到榻前。难怪他们如此哀伤,小竹子的情况,着实不容乐观。身上伤疤触目惊心不说,那紧闭的双眼,却紧张地跳动着,满额的汗珠,表明着她似乎还困在当日的恐怖情景中,不断循环却如何也挣脱不了那窒息的绝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