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下山时已经半下午了,等云莺与二爷一道进了京城,天色朦胧,竟有了几分暗色。
就快入夜了,可就像是二爷说的那样,此刻京城华灯初上,正热闹的厉害。
夜市摊子都支了起来。
打眼看去,街上有卖虎皮帽、狼皮帽的,有卖滴酥和煎夹子的,小头巾与花环钗都摆在醒目位置,还有卖罗木桶杖和时文书籍的,这其中竟还有一个卖冰雪冷元子的冷饮摊子……
各种叫喊声、吆喝声汇聚在一起,配合着街市上的灯火与食物的香味,一种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顿时让云莺眼神都恍惚了几分。
“天太晚了,这时候找掮客看宅子,也看不出个好赖来,不如明天再去看?”
陈宴洲的提议正中云莺的下怀。
云莺也是这个意思。
虽然她这一年挣了大钱,买个宅子对她来说真是小事一桩。但她那钱也是辛辛苦苦挣来的,且买房置产不管在那个年代都是大事儿,慎重些总不会错。
云莺一口应下二爷的提议,并开口说,“我今晚就先住客栈……”
陈宴洲的动作一下子就顿住了。
片刻后,他才揉了揉云莺的头发,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说,“行,你说住客栈就住客栈。”
二爷带着云莺,很快在一处客栈落了脚。
这客栈就在朱雀大街上,地理位置优越,加上客栈每个院子都修的颇有情调,造就了客栈供不应求,价格颇高。
但这都不在二爷的考虑中,二爷如今考虑的是,只放任云莺自己住在这里绝对不行。
京城多的是勋贵重臣,这些重臣家中,自然不缺纨绔子弟。云莺的容貌过于出挑,若留她独宿,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二爷想到这些,果断下了决定,“今天我陪你住这里。”
“不!”云莺条件反射开口拒绝,但很快,她也意识到,不管哪里都不缺阴暗。即便京城是天子脚下,治安相对更好一些,但那也只是相对。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二爷留宿真是再好不好。
但二爷如今才刚和离,若是就这么与她住一个院子,想必都不用等天亮,一些流言蜚语就该传的到处都是了。
说实话,云莺还挺介意这点的。
但思来想去,自己的安全占了上风。云莺到底是妥协说,“好吧,你住过来吧。”
二爷看她这不情不愿的模样,直接给气笑了。心里知道她忌讳什么,但也正因为太清楚了,二爷才更气。
这是多不愿意与他扯上关系啊。
这可真是个小白眼狼啊!
两人很快安顿好,此时天还早,距离安寝还有一段时间。二爷问了云莺的意思,就带她出去街上逛一圈。
街上宝马香车,花灯摇曳,处处人来人往,彰显盛世繁华。
云莺看的眼睛都直了,尤其是看到一些堪称工艺品的灯笼,更是爱不释手的这个看看,那个拣拣,最后坚定的买了一盏莲花灯。
她手持着莲花灯,与二爷说,“这做工太精美了。”
二爷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等回头我从家里拿两盏宫灯给你。那都是宫里赐下来的,出自宫中的造办处。”
造办处汇聚了整个大夏手艺最精湛的一批匠人,制作的灯笼连陛下与太后都赞不绝口。
云莺闻言,忍不住心生憧憬。连皇上都太后都说好,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啊。
她倒是挺想要的,但那是宫里赐下来的,转手送给她真的好么?
二爷听到云莺这稚嫩的发言,忍不住又笑了,“宫里每年都会赐下宫灯,家里积攒了很多。”
这东西,说贵重也贵重,但过了年节,也称不上太金贵。当然,有特定纪念意义的除外,这样的宫灯是能当传家宝的。但其余一些宫灯,也就当普通灯笼使唤,想送人只管拿去送,又没人会特意盯着你,让你连这个自主权都没有。
二爷与云莺说,荣国公府有两盏八宝琉璃宫灯,那两盏灯笼上镶嵌了水晶,非常精美。就放在母亲房中,母亲很是喜爱。
家中还有一盏四大美人走马灯,灯笼上镶金嵌玉,还用了镂雕浮雕等工艺,上边的绘画更是出自先帝之手,贵重至极,只在过年时拿出来挂在廊下。
两人边走边说话,不时又碰到熟人。
且因为京城是权贵的聚集地,碰到熟人的概率特别高。
自第一声招呼后,接二连三的遇到熟人。陈宴洲与云莺都说不上几句话了,往来竟忙着被人搭讪寒暄了。
这其中好些勋贵子弟,颇为持重端方,即便云莺走在二爷身侧,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端的是守正有礼。
但更多的,则是有些纨绔劲儿在身上的贵公子。他们看到二爷身边有美作陪,就带着挑剔的眼光,将云莺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每到这时,二爷都会露出警告或不喜的面色,更会直接挡在云莺面前,提醒对方注重礼节。
那些勋贵子弟倒是很快露出受教的模样来,但等与两人辞别,离开这片地方后,他们又会频频回头张望,并与友人凑在一起说三道四。
就真的,那画面挺让人不喜的。
左右也逛了这么一圈,云莺也有些累了,她就懒得继续被人当猴子观看,扯着二爷的袖子说,“咱们回去吧。今天走了许多路,我有些累了。”
二爷就点头,拉着她往回走,“好。今天先到这里,你好好休息,等明日我再带你去别处玩。”
两人说着话,又说到了京城一些颇负盛名的景点,以及那些趣事趣闻,不由便凑在一起笑开了。
这厢二爷带着云莺走远了,那厢就在旁边酒楼的三楼,平西将军与荣国公,以及二三好友正在宴饮。
顾望尘喝了不少酒,身上有些燥热,便端了酒杯往窗边来。
窗子从内往外推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这寒气正好中和了酒精发酵在体内带来的燥热,顿时让人身体舒爽。
顾望尘感受到铺面而来的冷意,端起手中酒杯,再饮一口。
窗外的明月在此时皎洁明亮,近的似触手可摘;垂首俯瞰脚下这片土地,灯火璀璨,花灯如昼,岂止一个盛世繁华可形容?
顾望尘望着这盛世美景,突然便添了几分醉意。
再看楼下并肩走过的一些年轻男女,亦或是携带着幼女稚儿的小夫妻,他眸光茫然,突如其来的,一股悲恸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望尘,快别想着逃酒了,赶紧过来继续喝。难得凑在一起,你得把欠了我的酒都补上……”
“老顾才不怕你,老顾在西北一二十年,如今的酒量,我们三个拍马难及。”
“嘿,你看不起谁呢?”
屋内几个大男人闹做一团,顾望尘的思绪很快被拉回来。
他平复了心中的悲恸,转过身,正准备继续与友人痛饮。他甚至已经迈开了脚步,往前走了两三步,然而,脑中的印象突然传达给他什么,顾望尘呆怔一瞬,等意识到哪画面是什么,他仓促的转回了身,猛地扑到窗台处去。
他的视线直勾勾的盯着楼下正转过身的一位年轻女子。女子容貌娇美,气质却清冷,她侧脸轮廓温润柔和,一张樱唇微微勾起欢笑的弧度……
顾望尘看的失神,等被人拍了一下肩膀,陡然从茫然中回神。舒尔,他像是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拔腿就冲出了房门,顺着楼梯直接往街面上跑去。
这一变故直接惊动了包厢中其余几人,荣国公与二三友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站起身,追到外边去。
几人的随侍都站在走廊上守着,被几人问话,忙不迭回道,“不知道平西将军怎么了,他的近侍已经追了出去。”
荣国公几人对视几眼,吩咐这几人道,“你们跟过去看看。”
“是,主子。”
近侍们都下了楼,这厢荣国公几人不方便一起露面,便都走到了窗子旁。
“不知道望尘是看见什么了?”
“能让望尘失态的,满天下也就一件事。”
“你是说,望尘又看见容貌肖似弟妹之人?”
“他倒是痴情,二十年了还对弟妹念念不忘。可人死不能复生,再想着念着,也不过是让自己伤怀罢了。”
“这话你别在望尘跟前说,他听不得这个……”
几人念念叨叨,很快看见顾望尘从酒楼跑出来,又很快跑到街面上。
他似乎在寻觅什么人,就将一些穿着同样颜色衣衫的女子扒拉过来。
但是,都不是,那并不是他要找的人。
顾望尘狼狈失色,那些被冒犯的姑娘们勃然大怒。也就是近侍们及时上前,赔礼道歉帮着安抚解释,不然,顾望尘想要及时脱身,且不能够。
就这般在街面上寻觅了一大圈,最后顾望尘迈着沉重的步子,被近侍们带了回来。
此时的他容色惨白,儒雅端方的面孔上俱是失魂落魄。
他靴子都跑丢了一只,绫袜上沾上了泥土,此时被近侍服侍着重新换上绫袜与朝靴,他也似无所觉。
几个友人见状,俱都蹙起浓眉,深深叹息一声。
他们终究不忍顾望尘将自己活的如此痛苦,就开解他说,“弟妹去了快二十年了,你好歹看开些。”
“你还有两个儿子,底下的孙辈也出生了,都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还有什么事情是想不开的?”
“也上了年纪了,你好歹保重自个……”
顾望尘似乎将这些听进去了,又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许久后,就见他颤抖着嘴唇,哆哆嗦嗦的说,“我似是看见媛儿了。”
包厢内四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媛儿是谁。
顾望尘与发妻生育两子,分别取名叫顾元明、顾元熙。待到发妻再次怀胎,夫妻俩都想要个女儿。恰太医院御医诊脉,说是这一胎他们夫妻俩许是能如愿,顾望尘来劲了,便觉得,连太医都这么说,那媳妇肚里的这孩子,指定是他盼来的小姑娘。
他已经有了儿子,再有一个女儿,便儿女双全。早早的,顾望尘就给这未出生的小婴儿,取了乳名叫媛儿。
媛音同“圆”,意味着人生圆满。
可惜,人的一生,又岂能真的事事圆满?
几个友人心中唏嘘,忍不住再次开解顾望尘说,“指不定你看到的真是媛儿,孩子还好好活着,你也要保重自己。”
“算算时间,媛儿今年有十八九了,是大姑娘了,指不定现在也儿女绕膝了。”
“这京城就这么大,媛儿只要在京城,你总有见到的一天。你多保重自己。媛儿已经没有母亲了,你这父亲可要多活些年岁,到时候好给媛儿撑腰……”
顾望尘落下泪来。
他双手捂住眼,浑身瑟缩,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等再次恢复镇定,顾望尘拉着友人继续喝酒。
荣国公几人见他不想多提及,自然也不会主动戳他心窝子。
其实他们都觉得,怎么会这么巧,就让望尘看到媛儿了呢?
那姑娘能活着的几率不高,当时兵荒马乱,弟妹身边的人俱都殒命,她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又有什么保命的手段?
但还是那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是死是活,都得要证据说话。
不过找不到人也好,最起码还能让望尘心有期盼,还能继续活在人世。
只是,若望尘每次喝过酒,都要将旁的女子认作自己那命运多舛的女儿,都要再忍受一番锥心刺骨之痛,这对于他来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荣国公几人俱都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们也丝毫不觉得,茫茫人海中,望尘真能一眼认出媛儿来,还把女儿找出来。
他们只以为望尘是喝多了酒,眼花了。
甚至就连顾望尘自己,因为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场面,也没将这件事太往心里去。
他遇到过太多肖似媛儿的姑娘了,可每次都是奋力追过去,却又失魂落魄的回过来。
命运给他的痛击从未结束,他承受着,只觉得这是他的报应。
他从未奢望过,这一世还能寻回自己的女儿。因为茫茫人海中寻人,就如同大海捞针,太难太难了。
他只把今天这一出,当做一场无望的追逐。他却从未想过,有时候命运也会给他垂怜,许是有一天他能美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