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锐从榻上起身时,手上还紧攥着一支浅粉色香囊。
仲冬之后寒色渐深,殿内的铜质火盆中松枝噼啪作响,窗棂边的男人却身形消瘦,面颊嶙峋。
掌中的香囊淡粉,针脚粗糙,却被男人珍惜地捏在指尖。
他额角剧痛,已不知持续多久,近几日症状更为明显。
他仿佛恍惚地看到一抹倩影,摇着手中的缠枝金镯,对他得意洋洋的笑。
两侧青筋不停的跳,掌心将浅粉色香囊攥的极紧。
崔锐头疼欲裂,心脏每搏动一次都让他四肢发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马进披着斗篷,风雨侵蚀之气袭来。
崔锐肩上立刻罩了件狐裘大氅。
马进的面色同样不好看,皮包着骨头,似老了十岁。
他担忧地望向陛下瘦的不成形的面孔,啜泣道:“陛下,不要再折腾自己了,陆姑娘已经走了十年了,无论用何方式都回不来了,您便不要折腾自己了。”
谁知他话音一出,男人冷鸠的双眸已快速扫来:“放肆!慧可大师呢……”
马进不停往地上嗑着响头,大喊道:“殿下,这慧可大师乃是妖僧,他竟撺掇您……”
“砰——”一声巨响,案前的瓷瓶应声而碎,刺耳裂声慑的殿内之人皆惊恐伏地。
崔锐阴鸷地探向马进,冷声开口:“让他过来,朕今晚要以心头血为引,作法招皇后之灵……”
马进颤抖凝着面前偏执疯狂之人,忽地跌坐在地。
仲夏的夜晚炙热无比,陆小桃突然因一阵莫名之感四肢发颤。
被心尖强烈的痛楚惊醒,陆小桃疼的眼泪直流。
她的啜泣声在深夜中格外清晰,崔锐倏地睁开眼眸,凝了女子一眼,将她拢至怀中,哑声道:“可是做噩梦了?”
陆小桃埋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再一次想到梦中的场景,她抬起泪眸,凝向崔锐:
“殿下,您对臣妾的心意臣妾已经知晓了。臣妾知晓您爱臣妾,还很想臣妾,可是臣妾就在您身边,您对臣妾说就好了,为何要托梦给臣妾呢。”
拔步床四周拢着的七宝纹床帐将这方寸之地遮的没有丝毫亮光,黑夜中,二人紧贴的心跳格外分明。
陆小桃看不清崔锐的神色,可她知晓如今的他是如何的丰神俊朗,高不可攀,与梦中那枯槁消瘦之人哪里联系的上。
可那个也叫崔锐的皇帝一直在与她说,他很爱她,他很想她,一直说,一直说,从黑夜说到天明。
铺了一地的长明灯一夜未熄,烛火每亮一次,那个男人的眸光便更璀璨一分。
面对梦中那人强烈炙热的眼神,即便那个人不是她身旁这个男人,可望着那熟悉的轮廓和悲痛的神情,她亦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声:好的,我知道了。
瞬间,那人脸上绽放出蓦然的喜悦来,裹去他周身所有的阴沉与冷戾,只有痴痴的不可置信和傻气的笑意。
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拢在她肩膀上的手掌慢慢收紧,崔锐垂首俯视着她:“那只是梦罢了,都是假的。”
陆小桃这才吐了口气,刚抬起手准备将额头上的薄汗拭去,额上已覆了双手掌,细细抹掉她面上的水渍。
即便如此,陆小桃的心依旧沉重,这是除不久之前她活不到十六那个梦之外,最让她心酸和难受的一次。
她也不知为何,反正她心里就是很不是滋味。
她小心摸了摸左手上的砗磲,温润细腻的触感让她吊着的心缓缓一落。
这可是慧可大师多年修持的法器,趋吉避凶延年益寿的宝物,它自然能够保佑自己安安全全的度过这一年。
何况,她的毒已解,未来她都会老实的呆在东宫,太子也会保护她,她想不到自己怎么会出事。
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所以,梦中那个人也是假的。
她不需要为此而心神不宁,浪费自己的情绪和精力。
抚在她面上的手掌已经挪到自己的肩膀,揽着她柔柔倒在榻上。
陆小桃心中一动,缓缓凑近男人,在他唇上一咬。
不过瞬间便被其反噬,弥漫的气息越来越暧昧之时,崔锐轻推开她,拢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将她往怀里一带。
他闭上双眸,躲开怀中之人疑惑的眼神,从喉间缓缓发出一道沙哑之声:“再过三天我们便离开江宁,你可有想带回京城之物?”
不知不觉,竟还有三日便回京城了?
陆小桃仔细想了想,发现并没有想带回京城之物。
她初来江宁之时被关在修竹小院,离开修竹小院后被惠宁江水冲到一处陌生人家,而后又被卖到一家妓院关了不知几日,再回到卢府之后便一直呆在府中。
虽来江宁已一月有余,可她便连江宁到底是如何都不知晓,便也没有想带回去的东西。
陆小桃摇摇头,崔锐平静“嗯”了一声。
屋内安静下来,因着这沉默的气氛,陆小桃撅了撅嘴,竭力透过暗色想去看清面前的男人。
细数从这场月事结束到现在,他们已有六日未同房,若放在从前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昨晚她甚至放弃矜持暗示了一番,谁知男人面不改色,直接闭上双眸道:“早点休息。”
早点休息?
这是一个男人能讲出来的话?
他可知,此话对她有多么的残忍和无情。
她因此郁郁了一整天,白日对着铜镜翻来覆去的看,双眸在自己圆润的小脸和长长的下巴上来回反复,终于在看到自己腰间和胸上多出来的肉时,没出息地哭了。
都怪他,躺了那么多天每日给她喂那么多大补的汤,能不长肉吗?
甚至便连她的衣衫都大上一个号,陆小桃看着那些丫鬟将自己从前的衣裙拿走时,头发都抓掉了好多根。
终于在安慰了自己一天后,她决定重振旗鼓,重新勾引这个男人。
陆小桃咬了咬唇,嘴唇刚贴上男人,便听太子淡淡开口:“那日三字经背的不错,孤那时花了三日才将它背熟,而你不过两日,倒背如流不说,却连深意也已摸透,孤思索两日,决定再予你一个奖励。”
陆小桃一顿,急忙开口:“那那副像……”
崔锐应声:“孤自然说话算数。”
陆小桃这才放下心来,双眸在暗处逡巡了他一瞬,忽地轻笑出声,暗含媚意:“臣妾什么奖励都不要,臣妾现在只想与殿下共度良宵。”
撩人之声带着女子气息从他耳畔拂过:“求殿下疼惜臣妾……”
忽地,崔锐眸色一暗,掌心紧了紧,又若无其事地松开:“奉仪难道不想知晓,将你卖走的那对母女如今的下场?”
陆小桃一愣,却被转移了注意力,疑惑道:“她们现今如何了?”
崔锐双眸微眯:“按大盛刑罚,贩卖人口者处杖两百并罚流刑。孤看在她们救了你的份上,量刑减半,各罚一百。”
想到那个妇人和那个孩子,即便陆小桃觉得她们罪有应得,此时也不免有些恻然。
一百杖?
即便是男子也承受不住,已是七魂去了六魄,半条命都没了。
按太子的手段,恐怕这两人凶多吉少。
暧昧在此刻烟消云散,陆小桃抿唇,只觉一切十分可笑。
她因救了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而被身前之人算计,差点惨死。
而那对母女却在救了她后将她身上银钱全部拿走还将自己卖去妓院,这一切已让她分不清,救自己一命和强占钱财将她贩卖相比,到底孰轻孰重。
兴许是猜出了她的想法,崔锐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安抚道:“她们命大未死,且已被此事吓的不轻。不管她们到底是因何救你,如今你能安然躺在这亦有她们的一份功劳。”
感受到身旁的人呼吸一滞,崔锐摸了摸她的长发:“她们离开时已是狼狈不堪,孤让马进予了她们两万两银子。”
“殿下……”陆小桃惊呼,两万两银子,太子是疯了吗?给他们两千两都多了。
崔锐却淡淡道:“她们所在的村庄乌勇与孤禀告过,在惠宁江不远处的深山之上,世世代代住此,所以极通水性。那日她们下山看到水流中有一人影,本不想救你,但二人隐约瞥见你的面容,见你实在漂亮,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你带回家中,又瞧你身上有钱动了贪心,才有此之事。”
陆小桃深吸口气,刚想说什么,崔锐却缓缓道:“也正因此,你才能活下来。孤给她们这些钱,不仅是感谢她们救你一命,亦是希望未来她们能救更多人的命。”
话落,陆小桃安静一瞬,默默将他抱的更紧。
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男人也许有他独有的一种善意。
沉寂中,崔锐又道:“以后不可再如此胡闹,回了东宫,孤不会如从前对你那般束缚,允你四处玩闹,但你必须乖乖调理身子,不能再意气用事。”
此话一出,陆小桃忙不迭赞同。
今年,她绝对不会再胡闹了,一切都等明年再说。
不过他们到底在卢府待了如此久,想到那个被太子关起来的卢琸,陆小桃不解问道:“那卢大人殿下想如何处置?”
崔锐未回,须臾,才淡淡应声:“此事,孤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