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鹤年低着头,颓然的跪坐在楼太夫人的下首。
听到母亲明显带着失望的问询,他禁不住的羞愤。
是,他知道,他就是没用。
可、可这真的不能怪他。
他出身名门,满腹经纶,却时运不济。
家族因为前朝的争斗而败落,累得他也不能入仕。
好不容易入仕了,还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狗屁博士。
博士?
对,他确实是博学之士,可他想要的不是被困在一个书院里,教授一群蠢材。
他想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
或是去到地方,治国安民。
满腹才华却无处施展,他委屈啊,他郁郁不得志啊。
他还是家族的希望,母亲的骄傲。
但,空有抱负,没有机会,也是枉然。
在一个破太学,空耗时光,再次有望升迁,居然还是书院。
不过是从太学进入到了国子监……他,似乎逃不开教书的命运。
“表兄也是,既然已经要帮忙,为何不帮到底?”
仕途不顺,郑鹤年本就不是豁达、宽厚的人,很容易被扭曲了心性。
他竟开始埋怨楼谨不够给力——
去什么国子监?
吏部、兵部不好染指,礼部也行啊。
再不济,还可以去工部。
看看那个王廪,有着“献妻媚上”的恶名,却还是得了实惠。
又是在沂州做刺史,又是高升入工部。
侍郎啊,一部之贰官,即便名声不好,可有实权。
郑鹤年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谁都比他幸运。
而他就是那个怀才不遇的可怜人。
如今,他连国子博士的官也丢了,郑鹤年还是习惯性的甩锅给别人。
“……阿母,这不能怪我!”
忍了又忍,郑鹤年委屈的抬起头,“因着阿宝的事儿,咱们李家彻底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而清贵的世家,最忌讳的就是坏了名声。
他还是国子博士呢,更要一个重信守诺的正人君子的好形象。
偏偏家里给拖了后腿。
楼太夫人闻言,就是一个怔愣。
她呆呆的看向次子:三郎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怪我不该给阿宝退婚?
不退婚,难道还要被李家拖着一起进泥潭?
郑家已经败落了,若是再有个得罪了圣人的破落户做亲家,郑家将再无复兴的可能。
复兴?
啊呸,不彻底倾覆都是好的。
楼太夫人不是真的蠢,出身世家、嫁入望族,让她亦有起码的政治素养。
她知道,承恩公府还存在,是因为上皇还活着。
上皇一旦驾崩,太皇后即便活着,也护不住娘家。
上皇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又经历了兵变、丧子等打击,愈发的老迈。
他还能活几年?
只要上皇走了,承恩公府等好几个曾经跟圣人作对的人家,都会被清算。
就算圣人宽容、仁慈,不跟这些人家计较。
可,圣人的那些心腹呢?
这几年的两王相争,双方都恨不能将对方拉下马。
针锋相对,相互倾轧,圣人能放过,那些参与争斗的国公、权臣们却未必放手。
权贵人家,谁家都有违法乱纪。
区别就是得势与失势。
一旦失势,都不用刻意陷害,只需秉公执法,就能让某个家族被问罪。
一个家族倒了,它的姻亲故旧都会受到牵连。
若是亲友们自身得势,还能躲过劫难。
可他们郑家,早已败落,根本就经不起任何风浪啊。
郑家倒是还有楼家这个姻亲,然则楼谨亦是上皇的心腹。
安国公府也因为上皇,而变得门庭冷落。
幸好还有楼彧——
一想到楼彧,楼太夫人就忍不住的后悔。
当年她为何就不坚持一下?
就算阿宝不愿,也该再“劝一劝”。
若阿宝嫁给了楼彧,那么现在郑家就有了国公女婿,能够重新回到权贵的核心圈子。
差一步!
只差一步啊!
其结果,却是天差地别。
阿宝非但没能成为国公夫人,还背上了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骂名。
再想议亲,都高攀不上好人家了!
等等,也、不是不可以!
楼彧确实没有定下阿宝,可他也没有娶妻啊。
或许——
想到楼彧,楼太夫人的心跳都加快了。
再等等,还有十三还是十五娘来着,她们被楼彧留在了河东!
她们即便做不了正妻,应该也能做个妾。
妾,若是得宠,亦能反哺娘家。
就像郑樱郑桃,楼太夫人过去从未看在眼里。
但,她们竟入了齐王府,如今更是东宫的侍妾。
两年前,郑仪那个女人,就想办法传信出来,告知楼太夫人,那对姐妹得了齐王世子的宠爱。
只是她们都没有入郑家的族谱,若是得宠了,也与郑家没有什么关系。
楼太夫人明白郑仪信中的意思,她是想让那对姐妹“认祖归宗”。
楼太夫人依然嫌弃庶出孙女儿的卑贱,可她也明白,若那对姐妹真的成了王府世子的宠妾,多多少少还是能够帮到郑家的。
就、准许她们姓郑吧。
楼太夫人开了宗祠,写了族谱,阿樱阿桃也就正式成为郑樱郑桃。
圣人继位后,第二天就册封杨睿为太子。
楼太夫人得到消息后,让她惊惧、颓然的她,瞬间看到了希望——
郑樱郑桃果然是她的好孙女儿,好生争气,竟成了东宫的宠妾。
一个生了女儿,另一个亦怀了孕。
有了皇家血脉,她们就前途有望。
她们发达了,也就能照付娘家。
可惜,两个孙女入了宫,反倒不如在齐王府的时候方便。
楼太夫人数次派人去宫门,试图跟东宫取得联系。
但,别说郑樱郑桃了,就连郑仪,楼太夫人都未能找到。
楼太夫人却不敢再埋怨,更不敢怨恨。
她只能继续想办法。
还不等楼太夫人攀上东宫,郑鹤年这边就、就——
“还有李家,虽然被问罪,但承恩公府还在啊。李家亦有诸多姻亲故友,他们成不了事、帮不了李家,难道还不能坏事?”为李家报复一二落井下石的破落户?
郑鹤年是真的委屈。
他在国子监,而国子监的学生,本身基本上就都是权贵子弟。
都不用李家的亲友们故意使绊子,单单是那些学生,若是存心找茬儿,亦能让松鹤年这个博士被赶出去。
郑鹤年完全不去想,自己丢官,更多的是因为他志高才疏,眼高手低。
总是端着世家子的架子,却从未想过老老实实的当差,认认真真的教书。
平日里就小错不断,如今又得罪了贵人,自然没有好结果。
楼太夫人闻言,竟也觉得儿子的狡辩有些道理。
唉,这就是没了靠山的下场。
若是有靠山,即便是庸才,亦能安居高位。
靠山倒了,即便有真才实学,也要被罢官夺职。
“……楼彧应该快进京了!只等他进京,我、我便找时间去齐国公府。”
楼太夫人叹了口气,不再纠结儿子的丢官,而是准备重新跟楼彧亲近。
她决定了,到时候她会带上郑迟,再跟郑十三姐妹两个见个面。
齐国公这个孙女婿,她要定了!
……
“九娘,那几个少年朝着咱们过来了!”
王棉将胳膊放在车窗上,恣意的观赏着京城这座注定名留史册的城池。
她的目光,从高大的城门,慢慢转移到了几个鲜衣少年上。
这几人,就是刚才在官道上纵马狂奔的权贵。
十几岁的年纪,少男少女,衣饰华美,前呼后拥。
策马狂奔,恣意张扬。
不管是行人,还是城门口的官差,见到他们,都只会避让。
但,让王棉意外的是,他们没有顺势冲进城门,而是折返回来。
这群小贵人的目标,似乎还是他们这支长长的队伍。
王棉禁不住猜测:“莫非,他们看上了我设计的双驾四轮大马车?”
王姮却精准的猜到了真相:“他们应该是认出了阿兄!”
王棉愣了一下:“他们认得楼郎君?”
“更确切的说,他们应该是认出了楼氏的徽标!”
王姮就是世家,自然明白世家的规制。
各家都有各家的家族徽记,这样的记号,要么被印在令牌、名帖上,要么被镌刻在马车、灯笼上。
同一个圈子里的人,都无需刻意打探,只看某个器具上的徽记,就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王姮、楼彧的马车上,都有各自家族的徽记。
只是沂州王氏并不显赫,至少在这京城,并不如楼氏更引人注目。
“或许,还有更巧的事儿,比如那群少年中,就有楼家的子弟!”
王姮也将视线转移到几个骑马而来的少男少女身上。
她目光掠过,还真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郎。
十七八岁的年纪,深目高鼻,身量也极高。
这位,应该就是楼家的儿郎。
作为跟楼彧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最大的长处,就是王姮对楼家十分熟悉。
王姮看着那少年的模样,估算着他的年龄,猜测道:“十七八岁?不是楼嫖,就是楼姚!”
这两人都是楼彧的堂兄,一个十九,一个十八。
“是楼姚!”
楼彧骑着马,刚好从队伍后面赶了过来。
来到王姮的马车旁,听到了王姮的猜测,便笑着说道:“是我三叔的儿子,家中兄弟中行四。”
楼彧正说着,楼姚等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近前。
楼姚硬着头皮,扯出一抹笑:“阿、阿彧,你回京了啊!”
楼彧浅浅一笑,绝美的面容,宛若繁花绽放。
楼姚身侧的一个明艳少女,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一颗心怦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