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瑞一凛,当机立断,将他十四年前那个三十夜经历的、推测的,以及后期调查的,事无巨细,讲了一遍。
却原来,当年那场烧红了青州城半边天的滔天大火中,不满四岁的小萱儿被祖父皇甫芫用湿衣裳裹了藏进书房青石地砖下的暗格里,并为确保小萱儿不被烧、有人救,选择了自尽,以尸身为护盾、为导航,才保得小萱儿安全无虞得以生还。
随着云瑞的讲述,一些破碎的画面在萱草脑海中忽隐忽现。
熊熊燃烧的火焰,无边无际的黑暗,花草们疯狂,月牙儿胆寒,铺天盖地的恐惧……爷爷书房地砖下没有一丝光亮的小小暗格中,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心脏跳动,她右手搭在左腕上,无声地,一下、一下、又一下数脉,从1,2,3,4……一直数到第万次,执拗的数,执拗的等。
萱草闭了闭眼,拇指指甲挨个儿掐向指尖,每一根都不放过、不留手。十指连心,她不方便用钢针刺十宣穴,但可以用指甲。连心的疼痛,才能让她保持足够的清醒,让她不至于在太祖母面前失控、失态。
大火熊熊燃起无救又无望,爷爷将她藏进青石砖下暗格中时,贴着她耳边哄,“萱萱乖,快进去,咱们做个数脉游戏。你乖乖藏好,不要出声。数脉,不过这次可能要数得长一些,要数到二十万次。萱萱一定要数到哦,数到了,爷爷就来找你了。”
不到四岁的小萱儿,并不知道二十万次到底是多少。她一岁多点就跟爷爷玩数脉,直到三岁多,最厉害的一次是数到九十九。爷爷高兴坏了,把她扛在脖子上满院子显摆,笑得眉眼乱飞见牙不见眼,逮着老友张口就是“我家阿萱”,却偏不细说阿萱怎么了,惹得对方不停问,爷爷才慢悠悠捋一把才刚开始蓄的胡茬儿,笑眯眯回一句,“没怎么。”
老友直翻白眼,甩袖子走人。爷爷笑眯眯装看不见,等人走远了,转头就批评父亲,“四十好几的人了,没点稳重劲儿,小孩子不经夸的,别老夸萱萱,”训完了人,又捋一把短胡茬,得意的不行,“萱萱能数到九十九了,我教的!”一边得瑟,还不忘心满意足斜睨儿子,“不像你,三岁顶多数到十。”
皇甫战一脸无语,低声咕哝一句,“我生的!”
抬头却见皇甫俱正四下瞄,找能揍人的乘手工具。皇甫战眼疾手快摸走菖蒲架子旁边搁着的鸡毛掸子,一溜烟儿跑出去。
转头却惦记上了小萱儿。天天晚上扛着爬梯子上屋顶,千方百计哄着不让打瞌睡,一遍遍教着让数星星。最狠的一次,一直数到大半夜,三四的小娃儿正是瞌睡多的时候,哪儿熬得住,小脑袋瓜早就小鸡啄米了,却被皇甫战一嗓子给嚎得打了个哆嗦,“一百零七,乖囡囡你数到一百零七了!”
激动地不行,拎起小萱儿就要转圈圈抛高高,将两人正在屋顶上的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一脚踩滑,皇甫战砸翻了檐下一溜儿晒药的架子,摔进一个超大号药笸箩里,四仰八叉直扑腾,双手却是死死护着怀里的小萱儿。被好端端护在胸口的小萱儿毫发无损,反倒兴奋的一个叫减“要飞飞”。
一不小心就把老爷子皇甫俱给招来了。于是乎,当皇甫战扶着老腰哎哟哎哟刚爬起来,就被撂翻了。后来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倒不是摔得有多重,是被皇甫老爷子给揍的。
萱草唇角嚅了嚅,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滴泪珠儿,从眼角慢慢渗出,“啪嗒”一声滚落。从出生到三岁半,那些不算短的时光里,她的骨头里到底烙刻了多少长辈至亲们灼灼的爱、殷殷的盼,才会在又黑又冷又饿又怕的地下暗格里,坚持到哪怕忘记了一切,也不舍得不数脉,一直数,一直数,一定要数到遥遥无尽头的二十万次?
姬辛夷无声无息,没有用手帕,只费力地,一点点抬起手臂,用手心里残破的温度去碰触那滴泪,接住它,捧好它,融化它。她怎么会不懂,十四年前儿孙们阖族尽丧的消息传来,时空被撕裂,脑海中山呼海啸,世界刹那崩毁的那一刻她就懂得的,那是连多活一秒都是折磨,毅然决然选择了放弃一切的释然。
“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姬辛夷默默地想,“真正可怕的,是等死。是明知死局已定,却无法闭眼的那一丝执念。”就如同,十四年前乍闻青州消息,一口心头血喷出来,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去死,去与自己的儿子、孙子和曾孙女们团聚。一百多天的昏迷中虽然被秋桑一声声含血带泪的劝,劝她不要再睡,劝她赶紧醒来、起来,给儿孙们复仇!她听到了,也听进去了,挣扎着从鬼门关回来了。肉体是回来了,可魂儿却并不曾跟着回来。之所以拖着残败的身子,是不甘罢了。不甘善人无善报,不甘恶人却逍遥。硬撑了两年,复仇事布置了个七七八八,就差以身赴死的最后一击了。却突然,迎回了小萱儿!
那是皇甫家仅存的一滴血脉了啊!才不到五岁的小孩子,一个人在这吃人的人间要怎么活?于是,她当机立断,放弃复仇,放弃去死。只小心了再小心,步步经营,步步惊心,想方设法给萱萱儿谋一份平安。
姬辛夷抬手,掌心破碎残温轻轻贴在萱草的手心,慢慢握紧,语声轻扬,像当年的皇甫俱与皇甫战一样满眸骄傲,“太祖母都懂,怎么会不懂!四岁多点的小萱儿,长到如今十八岁,但有夜梦,就是在喃喃数数字。以前,太祖母不知道萱萱儿到底是在做什么。现下,知道了。可太祖母,除了心疼,更多的,是骄傲!三岁的你能做到的,没道理如今十八岁了,反倒做不到了!”
萱草如梦初醒,下意识抬手抹了把脸,手却是干的,并不曾似是预料的那般,泪流满面。眼泪于她,其实也是奢侈。
压下满腔哀悲与恨之欲狂的杀意,萱草唇角尽量往上扯出个小小地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