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小吴庄的乡亲们就起来了。
乡民们素来就有早起的习惯,今日更是起了个绝早,却不似往日里那样在田间地头劳作,而是有意无意的在张家大宅门前晃来晃去,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朝着宅子里边瞅一眼。
张大娃对母亲说起了太子之事,别的民兵肯定也对自家的亲人们说起过,偏偏张启阳又仔细的叮嘱过要严格保密,免得走漏了风声会有宵小之徒做出对太子殿下不利的举动。
那是太子殿下啊,正经的皇家血脉龙子凤孙,大家都想看看传说中的太子长的什么模样,却又不方便明说。
于是乎,每个人都觉得只有自己才知道“太子就在张启阳家里”这个绝大的秘密,其实大半个小吴庄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可惜的是,在张家大宅门前游荡了整整一个早晨,谁也没有真正的看到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一定会深居简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看到的?
经历了京城剧变之后,在还未正式成为毅勇军的小吴庄民团的护卫之下终于逃了出来,休息了一个晚上以后总算是惊魂稍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大宅内,那些个文官在这个问题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国破之际,还能跟随太子一起突出重围的,必然就是国之忠臣,纷纷各抒己见,却无法形成统一意见。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文臣们充分发扬官场上的优良传统:吵架,使劲儿的吵,就好像谁的嗓门越大忠心程度就越高一样。
以御史蔡枫华为首的几个外臣建议立刻南下,去往南京。
虽然北京城已经被闯贼攻破,但南京那边还有一整套的行政系统,只要太子过去了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登基称帝,到时候诏令一下,就可以利用江南的财富和百万军队反攻北方,当年太祖洪武皇帝就是这么做的。
以许文才为首的几位太子师则竭力反对,认为现在最正确的选择就是想方设法联络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趁着闯贼立足未稳之际反攻京城,迎请太子殿下还京。
吵来吵去也没有吵出一个结果,直到最后才意识到一个很尴尬的现实:不管是南下也好,北上也罢,都需要精兵护送,要不然的话,凭着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和几十个侍卫,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就眼下这种情形,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小吴庄民团了。
可惜的是,一直到了现在,都没有看到张启阳的影子。
虽说太子暂驻张家是无奈的选择,但太子毕竟是太子,就算是还没有正式登基称帝也算是半个君主,张启阳就应该早早的前来请安问吉,主动请示太子殿下下一步的安排。
可一直到了辰时末刻前后,张启阳还是没有过来。
国事衰微,正是群策群力之时,怎能如此怠慢?
众人都不想再这么干巴巴的坐着浪费宝贵的时间,让蔡枫华和许文才二人去找张启阳,却被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丫鬟给阻住了:“我家老爷正在吃饭,有甚么事情等老爷吃完饭之后再说吧。”
“这张启阳也忒无礼了些!”御史蔡枫华气呼呼的大叫起来:“殿下还在等候,他却安安稳稳的吃饭,还有君臣之礼么?”
“甚么礼不礼的我也不懂,只知道天大地大,我家老爷吃饱了最大。”
“你……”蔡枫华本想再说点什么,但却碍于身份不好和一个小丫鬟争论,只能在一旁独自生闷气。
“好了,好了。”许文才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态,对小丫鬟说道:“我们都知道你家老爷劳苦功劳,昨天肯定已累了个半死,只是兹事体大不得耽搁,麻烦这位姑娘去告诉张启阳,就说……”
“我知道了。”房门打开,张启阳从里间走了出来,正用一方雪白的手巾擦去嘴角的米粒子,笑呵呵的说道:“两位大人都用过饭了吧?”
“吃过了。”
“这荒僻乡野之地比不得京城,粗茶淡饭还能吃的习惯吧?”
“非常时期,已顾不得这些琐碎细务了。”
“几位殿下久在深宫,不谙民间饮食,也不知昨晚有没有吃好睡好。”
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蔡枫华没好气的说道:“殿下性情勤勉起居简朴,知道国事艰难,不和你计较这些个细枝末节,召你赶紧过去商讨要事呢。”
“好,好,我马上就过去。”昨天晚上睡了个天昏地暗,一觉醒来之后又美美的吃了一顿好的,疲惫之态一扫而空。
精神百倍的张启阳和两位文臣一起到了左后厢,见到了太子殿下。
一来是因为现在的太子还仅仅只是太子,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君主,再者也是因为太子是张启阳的学生,彼此已经非常熟悉了,所以只见了一个浅礼,略略的寒暄了几句,就开门见山直入正题了。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面对这个问题,张启阳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以殿下之意,应该怎么办?”
“蔡大人说要南下去往江南,许师傅说北上汇合平西伯。”
年轻的太子素来性情平和,可以说他没有主见,也可以说成是广泛听取别人的建议,对于他的这种性情脾气,张启阳已经很熟悉了,“我也不知到底应该南下还是北上,所以想要听听老师您的意思。”
“这个嘛!”张启阳稍微沉吟了一下,好像是在犹豫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南下之路无非有两条,一是过河南经淮西,渡江去往南京。二是走山东过淮扬,然后渡江。但无论河南还是山东,都是闯贼肆虐之地,殿下以千金之躯犯险,稍有不慎就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河南是中原腹地,历来兵家必争,李闯率百万大军在河南几进几出,早就把河南打的稀烂,更有好几支规模庞大的闯军在黄河两岸频繁活动,这个时候去河南就是送死。
天下未乱山东先反已经成了惯例,现如今的山东大大小小的贼兵有百十股之多,打着各式各样的旗号竞相杀官造反,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根本就无法顺利通过。
太子的身份实在是太重要了,若是贸然南下的话,无论是走河南还是走山东,万一有危险发生,整个大明朝的希望就彻底断绝了,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张启阳反对南下,这让许文才很高兴,因为他也持同样的态度。
“我意和张侍讲相同!”同为太子师,又有一致的意见,让许文才把张启阳当做了自己最天然的政治盟友:“万万不能南下,唯今之计,只有北上去联络平西伯吴三桂,让他尽起宁远精兵趁贼立足未稳之计反攻京城。”
“不,许大人,我不赞成这么做。”张启阳又道:“去投靠吴三桂显然是不智之举。”
“投靠?”许文才眉头一皱,很不高兴的说道:“平西伯乃我大明臣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怎么能说是投靠?”
这特么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计较这些个言辞上的细节?
“好吧,就说是诏令吧。我反对!”
“反对?为什么要反对?”
吴三桂手下有宁远精兵,而且距离这里比较近,显然是一个很合理很现实的盘算,张启阳为什么要反对呢?
当然要反对了,没有谁比张启阳更清楚的知道吴三桂是个什么东西了,这个时候带着太子去投靠他,简直是就肉包子打狗。
“我反对的原因非常简单。我信不过吴三桂。”
“平西伯忠勇无双,为国镇关数十年……”
吴三桂忠勇无双?你是在说笑话吗?特么的吴三桂要是对大明朝忠勇无双的话,李自成都敢说自己的大明朝的忠贞赤子了!张启阳不由的在心中鄙视了说这话的许文才一番。
“诸位好好想想,山海关到京城有多少路程?”
“差不多四天的路程吧。”
张启阳当场就笑了:“原来诸位大臣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们不知道呢。二月初,陛下下勤王诏,命吴三桂率兵入卫。二月十九,吴三桂上疏回奏,说已做好了勤王的准备。结果呢?时至今日,可成看到吴三桂的一兵一卒?”
北京城之所以会陷落的这么快,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崇祯君臣把赌注压在手握重兵的吴三桂身上。
当闯军进入山西的时候,就曾诏令吴三桂以关外之兵进京入卫,吴三桂也很爽快的答应了,结果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关外的一兵一卒。
京城已经万分危急了,明明只有四五天的路程,但一个多月过去了,吴三桂还在关外,这说明了什么?
“那吴三桂名为大明臣子,实为割据藩镇,他做的就是拥兵自重待价而沽的买卖!”张启阳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其中的关键:“他按兵不动分明就是在观望风向。就算是朝廷击退了闯贼,能把他怎么样?到时候随随便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敷衍过去。若是闯贼得了天下,他一定会摇身一变投靠李闯。”
领关外精兵的吴三桂早已是事实上的藩镇,有点类似于唐末的节度使,大权在手握有重兵,谁也不敢轻易动他。
在局势还没有完全明朗之前,让吴三桂和李闯去拼命,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因为吴三桂很清楚的知道军队才是自己安身立命待价而沽的根本,绝对不会为了朝廷就赌上最重要的筹码。
“吴家世受皇恩,满门忠烈。”许文才还在为吴三桂分辨:“平西伯没有能够及时带兵来援,必然是有苦衷。”
“他吴三桂有苦衷?他有个屁的苦衷!”张启阳毫不客气的说道:“老许啊,我的许大人。京城危急,君父危急,正是竭力报效之时,什么样的苦衷才能让吴三桂按兵不动一个多月?什么样的苦衷才能让他坐视京城陷落?若是别人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不是不清楚吧?”
要是别人敢于做出这种事情,就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但吴三桂偏偏就这么干了。
就算大明朝还在,就算是京城没有陷落,朝廷又能拿他怎么样?
充其量也就是不痛不痒的下旨申斥几句罢了,还能真的罢了他的兵权不成?
不管张启阳的话有没有道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容辩驳!
许文才不在言语了,太子问道:“南下不行,北上又不行,到底应该如何?”
张启阳只说了一个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