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扼运河之利,得鱼盐之丰,自古就是繁华兴盛之地。
出了扬州的通江门一直往南,就是当年的古战场,只不过现在已成为一大片芳草鲜美的青草地,几只短尾巴山羊正悠闲的啃食着。
远远的,一行人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袍服煌煌的年轻官员,看他的服色,应该就是本地的知府大人了。
在知府大人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地方上的富商名流,还有几十个手持锹镐的力夫。
“你确定就是这里?”知府大人问道。
“就是这儿,没错儿。”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用很确定的语气说道:“前些天,有人在这一带找到很多都已经锈烂了的箭镞,还找到一面锈迹斑斑的护心镜,这里一定就是当年的古战场了。”
惊天动地的扬州血战已经过去整整六十年了,随着鼓角声的远去,战争早已成为遥远的回忆。
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人们只记得六十年前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具体的细节早已经淹没在故纸堆中。
扬州是肥膏之地,本就是繁华富庶,地方官很难再做出卓越的政绩。
苦于没有政绩的知府大人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迎忠骨。
在昔日的古战场上搜寻忠义之士的骸骨,进行隆重安葬,不仅可以引得天下人瞩目,还能落个很不错的官声,何乐而不为呢?
可惜的是,六十年的漫长岁月已经改变了太多的东西,虽然人们还记得古战场的大致位置,却找不到准确的方位了。
在知府大人的率领之下,东一锹西一锹的挖掘了好半天,除了发现了几柄锈迹斑斑的断刀和破烂不堪的甲叶子之外,几乎一无所获。
“据史书记载,扬州血战旷日持久,尤其是在这通江门之南的战斗更是异常惨烈死伤者众,当时只是对忠勇之骨草草安葬,怎么就找不到了呢?给我挖,使劲的挖。”
挖掘了半天,却仍旧一无所获。
“是不是挖错地方了?”有人提出了建议:“总这么满世界的乱挖,终究不好,还是找当地的老人们问问吧。”
在一道斜坡之下,知府大人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当地人,那是一个老人,很老很老的老人。
老人正倚在一方大石头上,面前是十几只正在撒欢儿的山羊。
无情的岁月在这位牧羊老人的脸上刻画出一道道痕迹,他的两颊早已深深的陷了下去,眼皮耷拉了下来,已不剩下几根的头发就那么凌乱的在微风中飘舞着。
“老人家,知府大人找你问话。”
“你说啥?”牧羊老人的耳朵似乎不怎么好使了,微微侧过头去,用很大的声音呼喊着:“是要买我的羊么?”
“知府大人找——你——问——话。”随行人员用很大的声音在牧羊老人的耳边高喊着。
因为牧羊老人的听力不好,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终于讲明白了。
“哦,你们是想把当年战死的人从地下挖出来,供奉到祠堂里去,是这样的么?”
“是的,老人家。”
“你们看到那条土埂子了没有?”牧羊老人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十几步开外:“那下面埋着四十二个,其中有十六个直属队的,还有二十多个丙字营的。”
“再往前走四十步,还埋着一百多个人,当年的罗长腿就是战死在这儿。”
“老人家怎知道的如此清楚?”
“因为……”牧羊老人下意识的低下头去,一双昏花的老眼眨了几下,眸子里隐隐浮现出一抹水光:“他们都是我的战友,是我亲手埋葬了他们。”
想不到,时隔六十年之后,还能找到那场大战的当事人。
这让知府大人万分欣喜,找到一个当年的老兵,也是一桩政绩。
“老人家是毅勇军的老兵么?”
“应该算是吧。”牧羊老人的声音顿时低沉了下去,但他却对这个问题漠不关心,而是用自言自语般的口吻喃喃的念叨着:“不要挖了,不要再挖了,他们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搅。”
知府大人还在关心“老兵”的问题:“老人家姓甚名谁?可有兵籍?”
“我是谁?”对于牧羊老人而言,这似乎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他已经太老了,老的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过了好半天才喃喃的说道:“腊月,我是腊月。”
腊月?
这是什么意思?
是老人的姓名吗?
好像没有姓腊的吧?
正在众人狐疑之际,牧羊老人慢慢的从大石头上站立起来,破旧的夹衣吃饱了风,好像披风一样散落下来,露出里面的一件黑色褂子。
以为年深日久的缘故,褂子已经严重缩水甚至破败不堪了,只是勉勉强强的挂在身上,依稀可以看到两条浅浅的红线从双肩处延伸出来,然后在胸前交叉而过。
知府大人见识广博,登时就想起一个人来,赶紧正了正衣冠,朝着牧羊老人躬身行礼:“毅勇军戊字营三队五伍张元方之孙张克勤,向勇士致敬!”
牧羊老人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用手里的牧拐轻轻的敲打着脚下的土地:“四猴儿还有黑毛和狗剩,他们三个都埋在这里,有我陪着就够了,这就够了。”
四猴儿、黑毛、狗剩,这三个土的掉渣的名字好像籍籍无名,其实早已经被镌刻在长江对岸的忠义碑上,享受后人香火供奉,长存忠义之名。
这几个人有这样的资格,因为他们曾经是绝死勇士。
一次次舍生忘死的搏杀,一次次玉石俱焚的轰鸣,早已让绝死勇士的大名传遍天下,成为天地之间最爆烈的力量。
时过境迁,当年的角色勇士早已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只剩下最后的一个腊月,还守在这里,守在同伴们的骸骨之旁,守在当年曾经血战过的地方。
“前辈战功卓着,怎能遗于乡野,待本官,待晚辈奏请朝廷,行以封赏事。”
牧羊老人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知府大人在说些什么,只是捏着牧杖慢慢的走了过去,将跑到农田中的羊儿驱赶回来,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的念叨着:“四猴儿和黑毛就死在这儿,我要守着他们,我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去,我梦到他们了,他们在等我过去团聚呢。”
牧羊老人昂着头,仰望着天上的云朵,似乎在那云朵之中藏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初九,小翠,宝珠,蛾子,他们都是张启阳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