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了芒种,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了,天气越来越热,连夹衣都穿不住了。
作为堂堂的一品夫人,李安宁始终没有改变原本的脾气性情,大帅府的后花园简直就是一块菜地,本应该种植奇花异草的花园里种满了豆角、丝瓜等菜蔬,还有几架葡萄和几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甚至还养了一大群灰羽的笨鸭子。
有事没事就摆弄这个巨大的菜园子,已成为李安宁的生活习惯了。
在她给张启阳做丫鬟的岁月里,却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当她成为张夫人之后,同样没有享受过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她这一辈子几乎全都在波澜不惊之中安然度过。
天真烂漫的性情保留至今,似乎永远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愁苦,而且无论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她都没有参与其中,始终维持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
在人们的心中,李安宁似乎整日里都很快乐,每次见到她都是笑呵呵的。
只是今日似乎有了些不同,李安宁哭了,哭的很伤心。
张少平正在旁边温言相劝:“母亲不必悲伤,父亲只是要出门一趟而已。”
李安宁这个人素来性情随和,无论对什么人都很和善,只是对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有些过于苛则,从来就是不假辞色:“你知道个甚?你爹这次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简直就有石破天惊之效,登时就把张启阳的这一双儿女惊的目瞪口呆,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正襟危坐的张启阳。
张启阳什么都没有说,这是一个默认的态度。
张启阳的年纪已经很老了,从去年开始身体状况就出现了明显的下滑,乱七八糟的小灾小病持续不断。
这种情况下还要出远门,本就很难让家里人放心,至于说这再也不回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丝雀似乎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在很多事情上,金丝雀比李安宁知道的更多。
“大姨,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他……”
“平儿,燕儿,你们不必惊慌,这事你爹早就对我说过。”金丝雀用一种听起来万分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也是赞同的。”
这个家,金丝雀至少有做一半的主,她甚至比李安宁这个正室夫人更有发言权。
“可是去大食就去大食吧,这再也不回来是怎么个说法?”张少平的性情像极了李安宁,嘟嘟囔囔的说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始终保持正襟危坐姿势的张启阳终于开口了:“这是为了对历史负责。”
为历史负责?
除了金丝雀之外,这一家人谁也听不懂这句话。
“我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还能活几时?”说起自己的生死之事,张启阳的态度十分淡然,就好像是在说起今天的天气一样,语气平静而又轻松:“西方占领区幅员辽阔,很难说以后不会出现反复的状况,我又何必老死床榻?就算是死,也要死到那里去。只有死在那里,才能给后人留下一个念想,就算是有朝一日西方的国土得而复失,故国之人依旧记得,依旧会把那里视为故土,这就有机会重新夺回来。”
这是张启阳唯一可以做到事情,也是他一定要做的事,英雄,从来都不会老死床榻。
这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安排,是为了警示后人不忘今日的功绩,同时也是为了让后人不忘那一方土地。
在子女后辈面前谈起自己的生死之事,对于张启阳而言从来就不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人生在世,有谁不死?
生死看淡的豁达,这才是英雄当有的胸襟和气魄。
没有谁人可以长生不死,这个道理李安宁不是不明白,但她却希望张启阳可以安安稳稳的死在家里,死在儿女的环绕之中,但张启阳却不这么看。
“何处黄土不埋人?死在哪里不一样?”张启阳哈哈大笑着说道:“英雄战死沙场,庸者老死床榻,我这一生已是无憾,死则死尔,没有什么值得悲伤。”
“那大食在万里之外,已纳入大明版图,就算是真的需要有什么人死在那里,也应该是姓朱的。老爷您看看那永王和安宁公主公主,已到商洲游山玩水去了,老爷又何必为他们家的江山操心至此?”
张启阳无奈的一声长叹,抬起头望着东方,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深邃如海,似乎已经穿过山河阻隔,看到了遥远的商洲大陆:“你错了,永王和公主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们的使命和我一样,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是一定会死在那里,一定会。”
此时此刻的张启阳,终于对安宁公主心有戚戚了,甚至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慨。
只有张启阳才能真正明白,永王和安宁公主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去往商洲大陆的真实目的,他们绝对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们就是去送死的,最真实的目的就是把自己的尸体和坟墓永远的留在那个遥远的世界。
他们从来就没有打算回来,从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打算。
小半个北商洲大陆是通过征服战争得到的域外领土,现在正和西方的红毛鬼展开激烈争夺。
因为远离故国信息不畅支援不及,最终的结果是个什么样谁也不敢保证,为了给激励后人,永王和安宁公主必须永远的留在那里。
一个前任的皇帝,还有一个实际掌权几十年的公主死在商洲,把坟墓留在商洲,那就意味着那是大明朝法理意义上的领土。
就算是周国柱的征服战争最终失败,也可以卷土重来。
如果朝廷放弃了商洲大陆,那就等于是放弃了自己的合法统治地位。
让上一任皇帝和公主的寝陵之地落入外人手中,那是一定要收复的,否则朝廷就失去了合法性。
就算是因为战败而暂时无力收复,也要时时刻刻的想着那里,想着万里之外的商洲。
这就好像当年的复隆皇帝一定要收复北京,若是他有了偏安一隅的念想,立刻就会失去合法的最高统治地位。
这一层意思,只有张启阳真正明白。
作为同一个时代的人,永王和安宁公主必然会把自己的尸体和坟墓留在极东的商洲大陆,而张启阳则会做出同样的举动,只不过是把自己永远的留在极西之地而已。
一东一西,遥相呼应,确立了后世的基本疆域界限,逼迫后世的统治者不敢做出不思进取的举动,只能继续扩张而不敢稍有松懈,至少要维持着现在的疆域,才算是具有了最基本的合法统治地位。
这是给后世人立下一个森严如铁的规矩,一个牢不可破的规矩!
毕竟人死如同灯烛灭,这一代人所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张启阳离开小吴庄去往极西的大食之地,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甚至连尸体都回不来,这就是生离死别了。
“我的身后事已经安排妥当,不必有任何忧虑。”此时此刻的张启阳,目光极是温柔,脸上浮现出发自真心的微笑:“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有受过苦,天真了一辈子,也单纯了一辈子。其实这个世界早就变了,既然你愿意活在自己的小世界当中,那就这样吧,永远都不会有人打搅你。”
“至于说平儿,”张启阳看着自己的爱子,笑呵呵的说道:“从小到大,我对你是管束就算不上严厉。说你是胸无大志也好,说你是安于现状也罢,对于你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张少平的性情酷似母亲李安宁,注定不可能成为张启阳那样的雄才大略之辈,但他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做一个还算不错的技术人员,未尝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技术改变一切。”这是张启阳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言语。
反而是对于女儿,张启阳多了些宠爱,在这一家人当中,燕丫头是唯一一个真正对张启阳没有任何畏惧的人。
“燕丫头啊,你一个女孩家家的,我要多嘱咐几句,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安分的丫头,总是特立独行,那也由着你,只是要谨记不可逾越底线。既然你不想学医那就干脆不要学好了,随便做点你喜欢的事情。”
张启阳的话语平静而又随和,看不出丝毫生离死别的悲伤,但妻儿却早已哭成了一团,唯有生性好强的女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无比惊诧的话语:“父亲从来就没有错过,我相信父亲的决定是正确的。”
张启阳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看着金丝雀,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却沉默了。
金丝雀与张启阳朝夕相处了大半辈子,早已有了心灵上的默契,她当然知道张启阳在想些什么,甚至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根本就不必开口。
“老爷所行之事,旷古未有,此番离别虽心有不忍,终究不可阻挡。老爷尽管放心,家里家外的事情我能料理的妥当。”
“别亏了你自己。”张启阳忍不住的发出一声叹息:“你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
金丝雀顿时无言,瞬间眼泪滑落脸庞,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都在掉眼泪的李安宁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我要和老爷一起,哪怕是死也要在一起。”
毅勇军旧部老的老死的死,剩下的年轻一辈基本已经星散世界各地,军校早已不需要张启阳这个人了。
稍做安排之后,在一家人满是悲伤的送别之中,已垂垂老朽的张启阳夫妇二人仅仅带着四百多个随从,就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虽然张启阳尽可能的保持低调,但他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一路之上迎来送往的旧部络绎不绝。
张启阳驾临大食,这是一件大事。
西域诸国君主,大食总督赵苞亲往相迎,迎接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百里。
“学生恭聆教诲!”
当赵苞率领一干军官和地方官恭恭敬敬的前来请示之时,张启阳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没有什么教诲,作为我的学生,你们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其实你我都很清楚,我的教诲没有那么重要了,是不是?”
一句话,把赵苞说的颇为尴尬,否也不是认也不是。
早在很久之前,张启阳就被视为精神领袖,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事实上他几乎不插手西边的事物,最多只是指出一个大方向而已。
“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面对张启阳那值得玩味的目光,隐然已是西域霸主的赵苞低下了头去,吞吞吐吐的说道:“学生……学生觉得……学生觉得校长是在最一个深远的部署……但是……学生不敢说。”
“但说无妨。”
“学生以为,校长怕是……怕是不会再回去了。”
张启阳笑了,开怀大笑:“好,好,好,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想必能理解我的苦心吧?”
“校长深谋远虑,以身践之,学生深感惭愧,必效之!”
“既然你全都懂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学生明白!”
没过多久,赵苞就在大食西陲之地划定了一片区域,为张启阳修建居所。
素来务实的张启阳和赵苞,竟然开始大兴土木,动员了数以万计的劳工,为的就是修建一座居住之地。
这个工程预计耗时七年,在这之前,张启阳等人一直居住在军营之中。
以张启阳的功绩,在年老的时候修建一座宫殿,完全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绝对有这个资格。
可惜的是,终究天妒英才,宫殿刚刚开工不到一年,张启阳就撒手人寰与世长辞了。
一代英雄就此辞世,功过是非顿成泡影。
赵苞立刻下令,将宫殿改为寝陵,继续加紧施工。
或许,从一开始,赵苞就明白的很,所谓的宫殿其实就是张启阳的长眠之地。
消息传回国内,天下同悲漫天挥泪,兴武皇帝颁诏,追谥武穆,追封冀王,勇毅公名号由其子张少平袭之,同时加封张启阳之遗孀为一等国夫人。
大明朝素来就没有异姓王的说法,只有死人才有资者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给张启阳追封的这个冀王封号也是相当的讲究,含义极其深刻:冀者,北地也,含幽燕之地,纳晋、鲁诸地方,及淮诸州之正中,曰冀!
冀王的意思就是北方之王,而这个冀字同时也饱含着希望和期待的意思。
大明朝的爵位一直就有虚高的成分,但是张启阳这个冀王的封号绝对实至名归。
张启阳生前就从来不在乎功名利禄,死了之后追封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若是他真的在天有灵,想来也是不会在意的吧?
对于张启阳的逝去,虽然朝廷给了极大的哀荣,而且很多毅勇军的将士都哭的伤痛欲绝,但是在他一手创建的军校之内,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气氛。
仅仅只是举行了一场简简单单的悼念仪式,然后把张启阳的画像放在八字校训的正中央,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军校里边依旧按部就班,并没有因为张启阳的离去而产生太多变化。
昔日的帅府之中,光是丧事就办了将近两个月,这已经算是非常简朴的了。
处理完了张启阳的身后之事以后,金丝雀默默的回到了那间书房,那间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和张启阳朝夕相处的书房,默默的打开了那本还未完成的《勇毅公本纪》,提笔在手蘸饱了墨汁,为这部人物传记做作为的记录:“兴武二十七年,春,丙辰日,张氏启阳者卒于西域,陵在大食之西。谥武穆,封冀王,荫及妻儿,享年。”
这部史书,忠实记录了张启阳的生平,但却没有哪怕一字一句的评价,完全就是最真实的文字记录。
虽然已经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但金丝雀毕竟是他人,不好作出任何评判,张启阳的功过是非,只能由后人评说。
在张启阳与世长辞五个多月之后,又有噩耗传来:安宁公主逝于商洲新洛城。
遵照大长公主殿下生前的遗愿,骸骨不祈回国,而是就地安葬。
事实果然如同张启阳所料想的那样,安宁公主果然没有打算回来,而是永久的留在遥远的商洲大陆。
安宁公主死去不久,身体还算康泰的翁太后很快就寿终正寝了,这两个相互争斗了许多年的宗室女子前脚跟着后脚的撒手人寰。
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那个时代的人们正在凋零,每个人都奔向了属于自己的最终归宿,随着老一辈人的逝去,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