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夜色笼罩天地,雨水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外面不时传来士卒巡夜的脚步声。
安宁公主似乎在等着张启阳主动开口说点什么,但张启阳明显没有那个意思。
安宁公主似乎也不知从何说起,枯坐片刻之后又开始老调重弹:“先帝大行之时的情形,至今依旧记忆犹新。当时父皇曾经说过,张侍讲是我大明的文天祥。”
“臣愧不敢当!”
“托孤之时,先帝曾经有言在先,让太子与我等对张侍讲悉听悉从。”
“先皇信赖微臣如斯,臣惭愧。”
“那个时候的情形,你我都很清楚,已到了千钧一发之时!一切应以大局为重。”安宁公主微微的昂着头,似乎是在追忆那个万分紧要的生死时刻:“当时张侍讲不顾生死保护太子突围,还记得当时长平也身受重伤……”
“乱军之中,长平殿下确实伤的不轻。好在长平殿下有百灵护体,些许伤痛应已无大碍了吧?”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怕,怕的要死,唯恐张侍讲真的把她丢下,或者干脆直接给她一刀。”
当时的长平公主已经受伤了,肯定不能让她落入闯军手中。
为了保住大明朝最后的尊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张启阳肯定会让她自尽,或者是干脆一刀砍死。
不过这个事情当时曾有很多人亲眼目睹,现在她又说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安宁公主笑着摆了摆手:“张侍讲不必解释,其实我早就明白其中的道理。并非是张侍讲要置妹妹于死地,而是因为情形紧迫不得不如此。毕竟先皇早就有了这个意思,若不是张侍讲拼死挡住了先帝的刀子,妹妹早已追随先皇而去了。”
当时那个情形,崇祯皇帝本来是要亲手杀死她的,却被张启阳给挡住了。
时至今日,伤痕依旧。现在说起这个事情,已没有了当初的惊心动魄,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感慨和唏嘘:“当时她若真的走不动了,张侍讲会亲手杀了我,是也不是?”
“是,实在是因为……”
“若是太子呢?若是太子受了重伤,张侍讲是不是也会那么做?”
“当然不会。”张启阳回答的斩钉截铁:“太子殿下乃是一国之储,先皇大行之后,太子就是大明,身系国祚气运,纵是刀山火海臣也要保护太子杀出去以图将来。”
“太子就是大明?”
“当然!”
“太子就是天下正统?”
“当然。”
“说的好!”安宁公主猛然起身,那副和蔼微笑的表情一扫而空,脸上全都是肃穆和凝重:“先皇慧眼识人,所托不负。当此汹汹之际,唯有张帅还记得我大明正统所在。”
到了这个时候,张启阳终于明白安宁公主要说什么了。
“原来殿下已经知道了南京那边的消息!”安宁公主微微愣了一下,旋即说道:“是的,已经知道了!原以为张帅还不知晓,现在看来,连我等都已经听说了,张帅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南京那边的消息?什么消息?当然是新朝成立的消息。
崇祯皇帝大行之后,先是闯贼窃据京城,然后就是清军入关,一连串的变化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与此同时,南京这边也没有闲着。京师乱起,崇祯皇帝死社稷的消息传到江南之后,宗室藩王各自打起了小算盘,全都做起了“君临天下”的美梦,“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说法尘嚣日上。
就在各方势力紧锣密鼓的围绕“由谁来继承大明正统”而争论不休的时候,几个军头抢先立福王为帝。
当年李自成在洛阳干掉了福王,福王世子跳墙逃命,后来荫袭了福王的爵位,现如今又被几个军头迎请进南京,堂而皇之的做起了大明天子,改元“弘光”建立新朝。
对于太子而言,这个消息简直就是毁灭性的。
一直以来,太子所能够倚仗的就是一个“大明正统”的名义,总是有意无意的给人们描绘出一幅大有希望的美好前景:京城虽然丢了,却还有南京。
南京那边早就有建制齐全的整套官僚系统,只要太子殿下过去了,就能顺理成章的登基称帝。
江南半壁本就富庶,控弦之士百万,更有近乎于无限的后勤供给,又有无数忠臣良将。
到时候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北伐复国收拾河山了,但这仅仅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谁也没有想到,福王竟然称帝了!
如此一来,“大明正统”的大义名分顿时荡然无存,最光鲜的那层外衣已经被直接扒了下来,露出太子殿下最真实的本来面目:他不过是就一个丧国丧家的少年罢了。
既然你是大明正统,为何坐在南京龙庭之中的真龙天子另有其人?这么多人拥护着你,图的就是一个将来。
现如今你连当皇帝的希望都没有了,还凭什么让别人效忠?
一旦毅勇军将士知道了这个消息,还能不能继续效忠,已经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原以为张启阳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安宁公主才半夜前来,就是希望能够得到张启阳的保证。
直到现在,安宁公主才明白过来:连自己都能知道的消息,张启阳没可能不知道,而且一定知道的更早。
事实上,新朝建立已一个多月了,因为信息闭塞路途遥远,所以太子等人现在才刚刚听说。
拿着早就过时的消息,摆出一副“我绝对相信你”的态度来试探,可事实上张启阳早已知晓,这让安宁公主感觉非常尴尬。
那种难堪让她颇为无地自容甚至不敢直视张启阳的目光,只能故作镇定的说道:“既然张帅已知道了,那将来做何打算?”
必须摸清张启阳的态度,这一点至关重要。
现在的太子殿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再失去了毅勇军的支持,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太子顿时慌乱,许文才、蔡枫华等人紧急商议对策,虽然拿出了好几个应对的办法,但却始终无法绕过张启阳和毅勇军。
到了最后,那些文官和东宫学官们不得不无奈的承认:在这个事情上,张启阳的态度具有决定性意义,必须想方设法的取得他的支持,否则就真的全完了。
“殿下,你本不该来!”张启阳说道:“这事若是由太子亲自与臣说起,绝对会更好一些。”
这么大的事情,太子本人不出面,却让你个公主来和我谈,这算怎么回事?
公主的身份固然尊贵,但是在这种大变故面前,绝对无法和太子相提并论,甚至还不如让许文才前来更合适一些。
安宁公主当然知道自己过来和张启阳说这个事情确实不合适,但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就在今天早上,太子等人刚刚因为“太康伯”事情和张启阳弄的很不愉快,转过脸来马上又要无视江南新朝,向早已成为孤家寡人的太子效忠,唯恐张启阳有不好的情绪把事情弄的更僵,所以才由安宁公主出面。毕竟听说张启阳曾经叫过安宁公主老婆。
“殿下刚才说的那番话,想必用过不少心思吧?”刚刚口口声声说的天花乱坠的“忠贞不二之臣”“先皇托付之重”只不过是为了试探张启阳的态度而已,无论说的多么恳切动容,都不是安宁公主的真心话。
“这……”
直接被张启阳当面说破,安宁公主更加难堪,但局面已经都了这个份儿上,事关太子将来和大明正统,容不得半点含糊,安宁公主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承认了:“张帅目光如炬,早已洞悉我心。非是我要用言语试探,只是兹事体大……”
“你呀……”张启阳第一次没有使用“殿下”这个尊称,而是和安宁公主面对面的直言你我,虽然少了君臣的上下尊卑,却多了几分亲切之意:“你常年处于深宫,对于世道人心所知不多,偏偏却自以为懂些驭人之术,其实不过是贻笑大方而已。若是直接问起,反而比你反复试探要好的多。”
“我……我知道刚才寒了张帅的忠贞之心……”
“寒心?那倒没有。”张启阳笑道:“先皇曾将你托付与我,我又曾许诺与先皇,就一定会遵守诺言,行光复大明之事。无论局面如何,此心依旧!”
“此心依旧”虽然只有轻飘飘的四个字,却有泰山之重,安宁公主虽然有些幼稚和天真,但却一点都不傻,马上就听出了蕴含在这四个字当中的深意。
这就是张启阳的正式答复。
到了这步田地,张启阳依旧愿意效忠太子,能说出“此心依旧”的话来,安宁公主只感觉到一阵阵眩晕,好似已经虚弱一般全身无力,心中却是狂喜,感动的都要哭了。
强自拿捏着公主的身份,施施然站立起来,朝着安宁深深一礼,十分恳切百分动容的说道:“张帅之心,天地可证。还望张帅能不计前嫌……”
“前嫌?什么前嫌?你是在说今天早上太子和我吵架的事情吗?”张启阳哈哈大笑着说道:“太子殿下本就是我的学生,有了不同的见解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怎么就说起前嫌不前嫌的了呢?言重了,实实的是言重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太子师,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学生有什么“前嫌”。
不要再说什么忠心不忠心的了,这个忠字金贵的很,不能总是这般轻浮的挂在嘴边念叨,忠还是不忠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张启阳看了看这个和李安宁同样年岁的公主殿下:“下一步应当如何作为才是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还望太子殿下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对于太子和那些个文官而言,取得张启阳的效忠才是最要紧的,至于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这个最现实的问题,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