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县的牢房是半地下结构的地窨子,低矮的墙壁全都是用大块的毛石砌成,开在上方的透气孔只比拳头略大一些,正面则是粗大的铁条围成的栅栏。
这种样式的地牢最是阴暗潮湿,杨丰正躺坐在一堆散发着霉臭味道的稻草中。
作为要犯,本应该给杨丰戴上沉重的镣铐,此刻却没有,因为没必要。
在战斗中,杨丰被创数处,尤其是左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而且早就化脓了,小腿儿肿的好像一截浸过水的烂木桩,连走路都很困难,自然也就不用担心他越狱逃走了。
在近乎全封闭的地牢中,狱卒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还带着明显的回音。
“开饭啦。”老狱卒打开房门,把今日的饭食送到杨丰面前:“吃吧。”
牢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仅仅只有一碗高粱米稀粥和两个杂和面的窝窝头,这是县大牢里的“正常伙食水准”。
但是杨丰的饭食明显超过了正常水平,竟然还有一尾六寸来长的小鱼。
“兄弟们敬你是条硬铮铮好汉子,这条鱼是我们这几个狱卒的一点心意。”
老狱卒笑呵呵的说道:“也就只能这样了。”
杨丰朝着那老狱卒拱了拱手:“谢了。”
看着杨丰胃口大开的连吃带喝,那老狱卒苦笑着说道:“一会儿老爷要亲自来审,估计……你的心里要有所准备才是。”
这杨丰杨永年原本是淮扬军旧部,是史德威手下的兵,几个月之前作为北伐先遣部渡江北上执行特种作战任务,为了掩护战友撤退受伤被俘,暂时关押在高邮的县大牢中。
这里的几个狱卒虽然剃了头发留起了辫子,成了清廷的走狗,却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内心深处对于杨丰这样的铮铮铁汉颇为敬重,所以从来没有为难过他,反而尽可能的提供各种照料。
作为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
杨丰作战勇武悍不畏死,在战斗中总是冲锋在前,打起仗来很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儿,被战友们称为“杨疯子”。
屡屡和清军做对,几次三番的发动偷袭战破坏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就三度截杀清军的驿传兵,早已被官府悬赏捉拿,这一次被俘必然是要砍头的。
“自打我加入先遣军渡江北来的那一天算起,就已做了身死命丧的准备。”
虽身陷牢笼却不自哀,杨丰神态自若的笑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死就死了,有甚么好怕的?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追随史大人而去,好歹也能落个英雄好汉的名头。”
“杨壮士,我听说你是追随史公遗女……”
说起史环,杨疯子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骄傲和自豪的光彩:“环小姐虽是女流之辈,终究是督师嫡血,深入到江北屡经战斗,从来就没有怕过。环小姐说了,总有一天她会用洪承畴的狗头祭奠督师。”
作为史可法的女儿,仅只几个月的时间,史环的名声就响彻江北,虽然手底下只有几百人,却总是能够和清军周旋。
这自然是因为先遣军经验丰富意志顽强,更主要还是得了“人和”的天然优势。
在淮扬一带,史可法简直有若神明,她的女儿带着队伍打了回来,虽然当地的父老乡亲慑于清军的威势不敢公然响应,但却总是想方设法的提供各种便利,这也正是史环先遣部屡剿不灭的根本原因。
“史小姐还好吧?她……没有什么危险吧?”
作为清廷官府中人,老狱卒反而希望史环能够平安无事,足见一个“史”字在淮扬的影响力只深。
“环小姐身旁全都是忠勇之士,区区洪承畴又怎么能捉得住她,哈哈……”
“那我就放心了。”
正说着,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高邮县令来了。
顶戴花翎的高邮县令可没有老狱卒这么好说话,一上来就摆出了偌大的官威:“咄,你这反贼,见了本官缘何不拜?”
杨丰不仅没有跪拜,反而扶着墙壁站立起来,满脸都是鄙夷之色的哈哈大笑:“老子上拜天地下拜爹娘,顶天立地的爷们儿。认贼作父背弃祖宗,连猪尾巴都留起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昨日的审问就是这幅情形。
自从被俘以后,这杨疯子总是破口大骂,搞的威风八面的县大老爷很没有面子。
说他“认贼作父”,虽然不冤但却有点夸大其词,这样的小人物小角色从来就没有多少忠义之心,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墙头草罢了。
完全就是顺风倒,只要能保住自己的一身富贵,做清廷的走狗就走狗吧。
被杨疯子指着鼻子骂了个没有脸皮,县大老爷顿时恼火:“你这反贼,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利。你的同党隐匿何处?有多少人马?全都从实招来,若有半句不实之言,大刑伺候。”
“滚你娘的臭鸭蛋,老子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还怕你娘的大刑?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爷爷若是皱一下眉头,就是大丫头生的。”
对于这些反贼,上司早就下了严令,是一定要处死的。
县大老爷只不过是想撬开他的嘴巴,掏出一点有价值的情报,好用来邀功请赏。
奈何这杨疯子始终强硬,除了破口大骂之外什么都不肯说,看来也只能动用大刑了。
“打,给我狠狠的打,一直打到他开口为之。自古贼心似铁官法如炉,本官还是不信了,这贼当真就是铁打的罗汉真的不惧皮肉之苦,先抽五十鞭子。”
几个衙役一拥而上,噼里啪啦的一通乱打。
高邮县令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头。
皮鞭之声虽然响亮,但是抽打在杨疯子的身上之时,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道。
这是在用大刑吗?这特么的是在给他挠痒痒吧?
官府中人,尤其是那些个终日行走于底层的衙役,最会偷奸耍滑了。
动用刑罚之时,若是他们想整治犯人,往往会打的很重,几十鞭子下去皮开肉绽都是轻的,有时候甚至直接可以把犯人活活打死。
若是他们想手下留情,则就更简单了,高举轻放,看起来好像打的很凶,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这叫“打花活儿”,是衙役们玩惯了的套路,县令大人不可能看不出来。
“用心打,一定要鞭鞭见血,若是打的轻了,休怪老爷翻脸无情。”
在县令的催促之下,衙役们也没奈何,只能咬着牙用力抽打。
一番鞭打之后,杨疯子已是遍体鳞伤,不仅没有丝毫颓废之色,反而愈发的硬铮起来,骂的更起劲儿了。
“若再不招供,明日即要砍下脑袋……”县令咬牙切齿的说道:“看你还能硬到几时?”
既然被捉住了,杨疯子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虽已经满身是血依旧哈哈大笑不止:“我能活到几时不要紧,只怕你这狗官也活不了几天了。”
“老子死了之后,还能落下个忠义之名,后世子孙少不了我的血食供奉。就算是在九泉之下见了我家督师,也有颜面。”杨疯子大笑道:“还是想想你自己个儿吧,你为虎作伥残害忠义,绝死勇士可饶你不得,到时候你会死的比我更惨十倍百倍,老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你若是还明白些事理,就赶紧回去准备棺材吧,哈哈哈!”
听了这话,县尊大老爷的面色顿时一僵。
绝死勇士的名头,比九天惊雷还要响亮,做的就是锄奸的事,是全天下所有认贼作父的奸贼的噩梦。
就凭他给清廷做官就够得上奸贼的标准了,若是再杀死先遣士兵,尤其是杨丰这样的头目,绝死勇士能放过他吗?
那些个位高权重之人,听到绝死勇士的名号都会忍不住的打个哆嗦,他这样虾兵蟹将还能不怕吗?
万一上了绝死锄奸的黑名单,就算是玉皇大帝都保不住他。
到时候可就不是身死命丧那么简单了,而是举家全灭的下场。
有一个算一个,谁也甭想跑。
截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听说过谁能在绝死勇士的手下保全过呢。
徐州的李柯子如何?
就算不是一方诸侯,也绝对是位高权重了,躲在兵营里头都没有躲过去,最终还是被捅成了筛子,一家老小上上下下被杀了个精光。
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知县,芝麻绿豆般的小角色,能和李柯子相比?
现如今明清交战,将来的局面是什么样子谁也不好,若是明军真的北伐了,局面真的反转了,到时候也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正是因为有这一层的深切忧虑,那些个衙役们才不敢过分为难杨疯子,而是处处手下留情。
连手下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县尊大老爷又不是傻子,当然更是怕的要死,不敢真的把事情做绝,以免将来出现悔之晚矣的局面。
直接杀了这个杨疯子,又担心绝死锄奸勇士的报复,放他走吧又没有那个胆量。
现在的高邮县令已经后悔了,后悔不该捉住杨疯子,现在不上不下成了烫手的山芋。
除了无限期的关押之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县衙里的笔墨师爷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凑到县尊大人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县尊大人的脸色顿时就变的轻松了很多。
洪承畴洪总督遣人来提要犯杨丰了。
既然这个犯人是洪承畴点名要提走的人,那就交给他好了,刚好可以把这个烫手的山芋都出去,免得自己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不行啊,东翁,可不敢把他交给洪总督。”书墨师爷在县尊大人耳边小声说道:“他洪承畴是总督,自然不惧绝死之士的报复,可东翁你。”
“东翁若是把此人交给洪总督,此人必死无疑。这人本就是史可法旧部,又是史环的手下,到时候还是少不了一个残害忠义的说法,张启阳必然要于东翁为难。”
留着这个犯人不行,杀了更不行,交给洪承畴也会招来灭顶之灾,这可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素来精明的书墨师爷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既不开罪洪承畴洪总督,也不至于招惹绝死勇士。
听了师爷的计策之后,县尊大人顿时如释重负,眉开眼笑的说道:“还是师爷老成稳重,此计甚妙,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