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的火铳声响的此起彼伏,好像铁锅里的爆豆,在黑夜中听的尤其清楚。
火炮的闪光在起伏不大的山坡地带腾起一团又一团的闪光。
呐喊之声响彻天地在整个左部体系当中,陈国坤呆板,徐恩盛迂腐,金声桓狂妄,真可谓是各有特色,而郝效忠则人如其名,以忠诚着称。
和当时的很多将领一样,郝效忠的出身并不怎么光彩,他条山东大汉原本是个私盐贩子,因为一个很偶然的因素流落关外,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
当时的左良玉是辽军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在剿匪的过程中收复了郝效忠,后来一路追随至今。
时至今日,郝效忠的身上依旧存留着浓重的江湖习气,在军中和手下的将士称兄道弟,与手下的兄弟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很是有几分豪迈的样子。
到了打仗的时候,总是亲自率队冲杀,颇有点旧式军官那种身先士卒的精神。
当官的直接冲在战斗第一线,确实可以发挥很大的鼓舞作用,但是这一次,却吃了大亏。
在一阵阵排枪声中,在密集的火炮轰击之下,最具亡命精神的士兵好像狂风中的稻草一般纷纷倒在这个平缓的土坡地带,临近坡底处,尸体堆的层层叠叠,伤兵的哀嚎和濒死之时的惨叫声毛骨悚然。
作为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郝效忠深知第一波冲锋的重要性。
只要第一波攻击能打出彩儿来,基本就算是胜利了一半儿,所以他才把几乎所有的精锐都集中起来,孤注一掷般的做了一场豪赌。
当然他不得不这么做,能在一瞬间就把金声桓打崩的队伍,战斗力必然极其强悍,很有可能就是生平第一劲敌!
金声桓战败之后,对手一定会沿着长江一路推进,而不是直接去攻打九江的城池。
掐断长江航线,绝对比占据一座城池更有战略价值,而自己必然会首当其冲。
无论是对敌人的重视还是对战场形势的预判,郝效忠都是正确的,在良莠不齐的左部体系当中,算是非常难得的一个人才了。
但是,战场上从来就是用实力来说话的。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说别的都没有用。
郝效忠亲自率领一千二百多精锐的亲兵为先导,还有差不多三千的杂牌军垫在队腰上,两个大的战斗部四千多人马,相当于总兵力的一半,组成了一个相当厚实的正面,发动了惊涛骇浪的冲锋。
在这片宽不足四里的江边坡底上,反反复复的主从冲击敌军展现,一波未退一波即至,伤亡数字急速飙升。
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接战过程当中,一千二百最精锐的亲兵就折损了至少五百。
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伤亡数字,若是别的队伍,早就一哄而散了。
亲兵们还能维持着最基本的战斗体系,命令还能够执行下去。
冲在最前的精锐清兵都被打残了,那些个杂牌军的伤亡可能会略少一些,但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死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如果不能尽快扼住对手前进的势头,后果不堪设想。
到时候不论能不能击败对手,自己都要首先面临全盘崩溃的局面。
一上来就打的这么惨,明明知道已是凶多吉少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胜利?
郝效忠已经不再奢望能够战胜对手了,他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对友的身上。
只要吴学礼能尽快从侧翼包抄上来,形成左右夹击的钳形攻势,这仗就还有的打!郝效忠的脸色焦黑,那是被炮火的硝烟熏出来的,右臂上被火铳“咬”了一下,刚刚撒了些药粉草草的用白布包裹了一下,鲜血却暂时还没有完全止住,很快就把白布浸的通红。
上嘴唇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鼻子也在冒血,那是被炮火掀翻之后硬生生跌出来的伤口。
狠狠的一抹口鼻处的淋漓鲜血,郝效忠发狠一般的大叫着:“今儿个这局面,就是有敌无我,有我无敌,没有大网逮不住大鱼,没有大鱼就撞不了大窟窿,咱爷们儿是吃肉和是吃屎就看今天晚上了。都他娘的给我顶住,吴学礼的大军马上就到。”
一把扯掉歪歪斜斜的甲胄,左手持刀,好似压上了所有筹码的赌徒一般疯狂大叫着:“敢死队!”
两百多亲兵组成的敢死队已列队完毕,一个个全都扯去披甲光着膀子,单手抱着大砍刀站的整整齐齐,在他们的面前摆着两样东西:上百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督战队刚刚砍下来的逃兵的脑袋!
还有几个黄铜镶边的大木箱子,箱盖子早已打开,露出里面的银锭。
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全都是十足的官锭!
郝效忠咬牙切齿的大叫着:“我这脾气兄弟是知道的,谁要是怂了,这些脑袋就是下场。跟着老子冲的,一人两个大元宝先揣上垫垫底儿。打成了什么样子兄弟们都亲眼看到了,我也就不说那些个没有油盐的扯淡话了,全都是狗屁。只要再撑一阵,撑到吴学礼赶到什么都好说,哪怕是让我爬在地上喊他三声亲爹都成。谁要是撑不下去了,老子认得你们,军法可不认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军官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尖声嘶喊着:“大人,撤吧,不能再冲了。咱们的老兄弟已经死伤过半,打成这个样子对得起左帅对得起大人您了!”
敢死队都已经组织起来了,士气可鼓而不可泄,这个时候有人出来诉苦,郝效忠顿时就恼了脸面,狂吼一声:“乱我军心者,砍了!”
砍人的命令虽然已经下达,却没有人动手,身旁的亲兵一个个面面相觑,就是不肯上前砍人。
那个小军官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跳将起来,一把扯掉破破烂烂的衣甲,气急败坏的大叫着:“大哥,你要砍我的脑袋?想当初在辽东的时候,是我为你挡了一箭,这伤疤还在,大哥你忘了吗?在孟县,面对四千闯军,是我冲锋在前。桃花潭一战,要不是我拼死冲杀,大哥你早被闯军淹了。我怂过吗?砍我的脑袋?我看谁敢动手!”
郝效忠的面目已极度扭曲,脸色青白不定几度变化,最终还是渐渐缓和下来:“老三呐,你的功劳我没有忘,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只是这一回比不起从前,谁他娘的也不能怂。”
“我没有怂,是兄弟们打的太惨了,大哥就不能念在你我老兄弟的情面上,给咱们留下点种子吗?”
留下军队的种子,何其之重要。
只要作为骨干的种子还在,就算是损失再大也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若是种子没有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就算是打败了,咱们还能退到城里去,咱们这些老弟兄才是大哥的根……”
还不等这个小军官把话说完,郝效忠猛然暴起,一刀砍了过去。
一脚踩着还在喷涌鲜血不住扭动的身体,顺势又补了一刀,直接就把脑袋斩了下去。
用受伤的右手拎着人头,声嘶力竭的咆哮着:“老三,你跟着我二十多年了,咱们兄弟生死与共肝胆相照,别怪大哥我心狠手黑,只是这一回真的不行,你安心上路去吧!”
这个小军官已追随郝效忠几十年了,二人是拜把子的金兰兄弟,今日却砍下了他的脑袋,足以证明郝效忠是真的杀红了眼。
“就说老三是力战而死,回头好生安葬。”说完了这句话之后,郝效忠的声音陡然变得好像女人一样尖锐:“兄弟们,揣上银子,和老子一起冲!”
这一回,郝效忠拼出了最后的一点本钱,他已经赌上了一切,硬顶着猛烈的炮火强行冲击,让连战连捷的学生们第一次见识到了老式军队的亡命精神。
但所有的这些努力,全都是徒劳白费。
最终,击败郝效忠的根本就不是整齐有序的排枪,也不是铺天盖地的炮火,而是自己人。
“吴学礼跑了!”
这个消息完全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演变成为一场毁灭性质的灾难。
吴学礼能够及时来援,是郝效忠最后的精神支柱,当这个消息传来之后,刚刚鼓舞起来的士气瞬间崩溃。
虽然敢死队和最精锐的亲兵已经冲上去了,但身后那些数量庞大的杂牌军却选择调头就跑。
整个冲锋队伍的队腰都已经散了,冲出去的前锋部立刻就成了无源之水这个时候的郝效忠已经很清楚的知道大势已去,本能的想要逃走保命,但却为时已晚。
当端着火铳的学生们在炮火的掩护下,拍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压上来的时候,那些个极具亡命之徒本色的敢死队和最精锐的亲兵就好像浪潮猛烈拍打之下的沙雕,瞬间就矮下去一片。
左冲右突,在百十个亲兵的护卫之下,郝效忠试图转向侧翼逃命,迎面就撞上了刚刚兜过来的万迎风部。
战斗惨烈而又短暂,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呐喊和惨叫声中,这百十个人的队伍很快就被淹没了!
郝效忠肚子被砍了一刀,温温热热的肠子拖在身后,因为失血过多,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精神都恍惚了,用一个很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脑子里想的是不久之前才被自己砍死的那个拜把子兄弟:要是能听进他的话,及时撤退就好了。
当一个毅勇军士兵走过来的时候,郝效忠甚至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小兵一枪捅在自己的胸口,弥留之际还能听到这个小兵万分欢喜的呼喊之声:“这好像是个大官儿呢,应该是个大官儿吧?我立功了,立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