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发的冷了,坚实的地面已被冻出了一条条裂缝,尤其是在清晨时分,简直滴水成冰冷的伸不出手去。
伊勒佳爬上窗台,正费力的把窗棂踹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破碎的木条收集起来。
为了给杨疯子取暖,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已经烧光了,除了杨疯子居住的那件房屋之外,其他几间房子的门窗和门框都已经拆卸下来。
因为缺医少药,甚至连最基本的口粮都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杨疯子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
昨天晚上,他不停的咳嗽,还总是睡不着,这让旗人们万分揪心。
若是杨疯子闭了眼,那这里的人就全都可以闭眼了。
但是,伊勒佳却坚定的相信一定可以熬过难关,因为杨大爷就是从天而降的阿布卡,一定会带领他们脱离苦难走向光明,走进一个没有饥寒和灾祸的天堂。
当她从窗台上跳下来,捡拾起散落在地的木条之时,看到不远处的情形,顿时吓的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喊。
佟家大姐火急火燎的从房间里跑出来,大声呵斥着他:“杨大爷刚刚睡下,你喊什么?你不知道他整宿都没有睡好么。”
伊勒佳颤抖着,哆哆嗦嗦的指着不远处。
看到那副情形,佟家大姐顿时大惊失色,一下子瘫坐在冰凉的地上。
不远处的民房之上,已经出现了很多穿着黑色军装的士兵,他们已经架起了八门火炮,黑洞洞是炮口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指着这座小小的庭院。
还有越来越多穿着同样军装的士兵正爬上隔壁的房顶,一个个拽开弓箭遥遥的指着这边!
虽然心中始终怀着一个希望,但最终降临的却不是奇迹,而是毁灭。
火炮轰击,弓箭攒射之下,这座小院会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这才是真的片瓦无存鸡犬不留。
几十个旗人全都走了出来,呆呆的看着那黑洞洞的炮口,看着那些引弓搭箭的黑衣士兵,顿时心如死灰。
完了,全完了。
前几天驻守在这里的是些官府的差役,他们奉了史环的命令,仅仅只是驻守,却不会攻进来,这完全就是看了杨丰的面子。
现如今官差已经换成了军队,连火炮都架上去了,这是什么意思还用说吗?
从来没有见过火炮的小寻月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她本能的跑会到那间温暖的屋子里去,把刚刚睡下的杨丰唤醒了:“丰叔丰舅,开出去看看,他们在房顶上弄了很多大东西,大家都很害怕。”
杨疯子的身体很虚弱,就好像是踩着棉花一样,晕晕乎乎的走出了房门,看到外面的情形,顿时清醒过来,知道最终的结果已经出现了。
以前那些曾经熟悉的兄弟们都走了,换成了毅勇军的士兵。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杨疯子心中雪亮。
就在这个时候,紧紧关闭了好几天的院门瞬间破开,连低矮的门楼子都崩塌下来,破碎的砖瓦和门板四下乱飞,一辆攻城车出现在视野当中。
横截面为“人”字型的攻城车的锤摆在还晃动,这样的大型器具一般都做用强攻坚城要塞,用来撞开一扇小小的院门,简直就是巨锤砸蚊。
外面有整整两队的黑衣士兵,杨疯子知道那是毅勇军的兵。
一个个箭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一副随时上前厮杀的架势。
街道上已经沾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墙头子上,树杈上挤挤挨挨都是晃动的人影,但却安静的出奇,一点点的杂声都没有。
但一个人绕过前面的攻城锤车走进小院的时候,杨疯子顿时就明白了,明白为什么会如此的安静。
是张启阳。
张启阳的身上似乎天然就有一种强大的威慑力,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大声喧哗。
“张大帅。”
张大帅?
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就是张启阳张大帅?
听到这个名号,所有的旗人都忍不住的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就好像是畏惧什么似的。
披挂整齐的张启阳面若寒霜,语气比天气还要冷,似乎可以在一瞬间就把杨疯子这个人彻底冻僵:“你不是我的兵,我也不是你的大帅。我为什么过来,想必你已经猜到了吧?”
“我……求大帅给他们一条活路……”
张启阳并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自顾自的说道:“当初在江南的时候,特战先遣小队受训之时,我给你上过几次课,也算是有些交情,当时我就看出你一定是忠义之士栋梁之才。后来你们在江北苦战数年,出生入死的功劳我全都记着呢,不愧是史公余部,没有给扬州军丢脸。”
“后来史环失陷,你有追杀三千里,血战十一场,无愧于英雄之名。所以,在最后的雷霆行动之中,我才专门点了你的名字,让你参与其中。”
“现如今,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万分不解,但我依旧相信你是个英雄,是个顶天立地的昂昂男儿,只要你离开这里,所有的这一切我只当从未发生过,你依旧是我大明的英雄。”
杨疯子却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还要回护这些个旗人么?”
“不是回护,只是希望大帅能给他们一条活路,毕竟他们多是老幼妇孺,素无大恶。”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张启阳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张启阳素来看人奇准,今天却栽在你这里了。我承认我看错了人,竟然把你当做是英雄好汉,没什么好说的了。”
张启阳猛然摘下毅勇军的制式尖顶头盔,随手往后一抛,早有亲兵伸手接住。
他又解下身上的甲胄和佩刀,仅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在寒风中和杨疯子相对而立。
“我已除去了甲胄,不再是大明朝的勇毅公,也不是毅勇军的张大帅了,我就是我,我就是张启阳,你明白吗?”
“明白!”
话音未落,张启阳猛然跳将起来,一记凶狠的“冲天锤”,重重的砸在杨疯子的胸口。
这一拳可真够重的,杨疯子的体力很就极度衰弱,踉踉跄跄的后退了三四步才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
张大帅亲自下手打人,这样的场面绝对闻所未闻更见所未见。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被张大帅打的。
“站起来!”
在张启阳的大喝声中,杨疯子摇摇晃晃的站立起来,旋即又被张启阳一拳打倒。
“站起来!”
这一次,杨疯子已经站不起来了。
张启阳大踏步上前,拽住杨疯子的衣领将他拖了起来,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刚才那两拳是我代全天下的兄弟姊妹和当今陛下打你,这一巴掌是代史公打你!”
杨疯子虽然曾经在新华军校短暂受训,但他却不是毅勇军的兵,更不是张启阳的下属,两者之间不存在上下级关系。
但是,他是汉人,又是大明子民,代天下的同胞和当今天子打他,也算是理直气壮了。
尤其是最后这一巴掌,是代史可法打的。
他杨疯子曾是史可法的旧部,做错了事情当然打得,而且理由极其充分。
“当年扬州血战,你还记得吧?”
虽然已经被打的口鼻冒血,杨疯子还是尽力站的笔直,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记得,永世不忘。”
“啪”的脆响声中,又是一巴掌。
“史公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永世不忘!”
紧接着又是一巴掌。
“那你为何还要护着狗鞑子?”
“是因为他们全都是些可怜的老幼妇孺。”
这一巴掌打的更加响亮了,张启阳已经咆哮起来:“清兵动辄屠城,屠灭的村落也不知道有多少。他们何曾怜惜过我们的老幼妇孺?何曾手下留情过?如今我杀了他们,也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大家说是不是?”
“是!”
“大帅说的对!”
“杀光狗鞑子!”
“杀光他们!”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形成一股浪潮,那几十个旗人早已吓的面无人色只能瑟瑟发抖。
“听到了吧?看到了吧?这就是人心,这就是我族同胞的心愿。你现在悔改还来得及。
“我,我恳求大帅放过他们,求求大帅了。”
“我凭什么要答应你?就算是我答应了,千千万万的同胞也不答应!”
愤怒的力量会有什么样的破坏力,早已经展示过一次了,杨疯子呆呆的看着张启阳,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群,慢慢的跪倒下去,朝着四方连连叩首:“我是杨疯子,想必诸位父兄多是知道的,我不敢说自己是个英雄,好歹也是有些个功劳的,诸位父兄不会否认吧?”
杨疯子是有功的,这是无法抹杀的事实,谁也不能昧着良心否认这一点。
“我愿意用的功劳做交换,给他们换一条活路出来。”
“我承认,你颇有些军功,但你却用军功换鞑子的活路,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到底是不是汉人?”
“我是汉人。”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大帅,鞑子屠我同胞,若是我们也那么做的话,与鞑子还有什么分别?”
听了这句话,张启阳的面容顿时扭曲起来,变得狰狞可怖,腾腾杀气顿时弥漫开来,咬牙切齿的说道:“要照你这么说,鞑子杀过来的时候,我们就得温良恭俭让的由着他们杀。若是我们反击,就成了禽兽不如的鞑子,是不是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告诉你,现在他们做出一副可怜相,一旦得势,必然反扑,到时候会有一个旗人象你这样护住我们的同胞吗?”
“大帅,我保证他们不会再作恶了,绝对不会了。”
“你的保证一钱不值。”张启阳咆哮着:“你应该庆幸不是毅勇军的兵,要不然的话,我会亲手砍下你的脑袋。”
“当初先遣之前,你曾立下誓言,会誓死保护环妹子,你是环妹子的人,应该如何处置自然有环妹子做主。”
史环掏出一方棉布帕子,很小心的擦去了他嘴角的血迹,轻声说道:“杨大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千万想清楚了。”
看到史环眼眸中的泪光,杨疯子同样眼含热泪,犹豫了好半天才终于说道:“求环妹发发慈悲吧。”
听了这话,史环愣了一下,旋即一声长叹,凑到杨疯子面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因为距离太远,而且史环的声音极是细微,谁也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只是看到杨疯子的脸上完全就是一副万分惊诧的表情。
史环转过身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扬州军江北先遣队,再无杨丰此人,他被除名了。”
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就把所有的荣耀全都剥了个干干净净。
杨疯子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依旧是一副呆呆的表情。
“大帅,这杨丰虽然已被除名,终究在我失陷之时一力营救,他对我有恩,还望大帅看在我的面子上,全他性命,也算是我还过他的恩情了。”
说过这句话以后,史环转过身去,注视了杨疯子很长一段时间,过了好半天才大声说道:“杨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已为你求情了,你我之间的情分已一笔勾销,从此以后你我再不相识,你也不要再提起我家尊父的名号,记住了么?”
“我……”
“既然环妹子为你求情,我也不好为难你。”张启阳说道:“只是这京城是我大明的京城,没有鞑子的立锥之地。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若是我发现还有鞑子在这京城之内,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两个我杀一双,滚!”
说完这句话之后,张启阳和史环调头就走。
杨疯子似乎刚刚明白过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几十个旗人,跟在史环的身后,头也不抬的走出了这座小小的院落。
在他的身后,几十个旗人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
因为张启阳和史环走在最前,人们自发的让出了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