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孕育了伟大的中华文明,在千万年的时光当中,已从一个地理标识演变成为某种精神象征,狭义上的黄河流域从甘、凉之地一直延伸到了黄海之滨。
而广义上的黄河流域则基本涵盖在大半个北方,黄河不止一条,光是在开封府的地界上,就有三条之多。
除了那条真正的黄河之外,还有两条“小黄河”。
所谓的“小黄河”其实就是黄河的支流,但是现在却连支流都算不上了。
从元末开始,因为泥沙淤泥和战乱的缘故,这两条支流就已和真正的黄河“分离”开来,在三百来年的岁月里,逐渐成为典型的季节性河流,即便是在丰水期,水量也少的可怜,根本就无法行驶舟船。
到了枯水期,干脆就断流了。
随着近百年的开垦和持续的断流,位于开封府中东部地区的这条小黄河几乎已完全消失,只有在连续暴雨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点水。
虽然日已西斜,但余威尚存,依旧热的让人无法忍受,稍微动弹一下就会汗流浃背。
辛勤的农人们不顾炎热,以疯狂热情在贫瘠的沙地上进行着掠夺式的开垦。
年长者扶犁,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拽绳牵引,身体绷成了一条直线,几乎要和地面平行,挥汗如雨的耕种着。
女人和孩子们而从远处把掐下来的秧苗搬运过来进行扦插。
对于勤劳的农人而言,只要有了土地,就会不畏辛劳的进行耕种,这是传承了千万年的优良传统,也是民族兴起的基础。
远远的,从东南方向走来了一个人,是永王。
自从“离家出走”之后,永王就孤身一人北上了,离开了繁华富庶的江南一路向北,终于走到了中原腹地。
抬头看了看已渐渐落下的夕阳,舔了舔几乎要干裂的嘴唇,朝着这家正在耕种的农人走了过来:“老丈,我途经路过此地,走的口渴了,想讨一口水喝。”
正在耕种的老农放下手中的犁杖,从地头上拎起一个黑陶瓦罐,直接就把瓦罐递给了永王。
和这些庄户人家打交道,没有那么多讲究,直接拎起瓦罐口对口的喝了个痛快。
“敢问老丈,这里距开封还有多远?”
“开封?远着哩。”
这位农人已经很老了,眼窝子深深的陷了进去,眼睛虽然很小却炯炯有神,古铜色的脸庞之上爬满了仿佛刀刻一般的皱纹,微微的佝偻着腰身,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汗衫子上补丁摞着补丁,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
“俺这辈子都没有进过城,也不晓得到开封到底有多远,我估摸着,少说也得走三天吧?”
对于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的老人而言,村庄之外的世界就和天涯海角一样遥远。
“再问老丈,这附近可有客栈?”
“客栈?”老农笑了,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大地方才有客栈哩,俺们郭家村可没有。你要是找客栈呢,至少还有走一天,而且要走的快一些,到了朱仙镇就有客栈了!”
朱仙镇,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却因为岳武穆而名动天下。
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虽然已过去了几百年,却依旧在历史的时空中回想着。
还有走一天才能到朱仙镇,永王已经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后生,别再往前走了,前面没有宿头了,一会儿跟我回家,咱们爷们就宿在一条炕上凑合一夜,明天再走吧。”
“如此就多谢老丈了,敢问老人家高姓大名?”
“我姓郭,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姓郭,郭家村嘛都是姓的,没有旁姓,耕田种地的哪有什么大名?大家伙都叫我郭大,年轻的就叫我郭大伯,小孩子们就叫我郭大爷。”
这个老人很健谈:“你叫我郭大伯就行了,哦对了,你这后生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朱,我叫朱季兴。”
“真是条好后生,你在地畔子上歇一歇脚,等俺们种完了这一拢,咱们就回家去。”
老人又拿起了犁杖,朱季兴当然不会在低头歇着看郭大伯一家人忙碌,而是顺势抄起了犁绳搭在肩上。
和其他的天家子弟不同,在军校里头朱季兴也吃过不少苦头,就算不是什么吃苦耐劳的彪形大汉,至少也不是身娇肉贵的纨绔子弟了。
但这耕种之事真不是他的所长,拉着犁绳才走了一个来回,肩膀子就疼的厉害,累的呼呼直喘了。
“罢了,罢了,你这后生一看就不是种地的出身,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吧?”
“郭大伯说对了,我确实没有耕田种地的经历。”好在朱季兴的年纪很轻,还能咬着牙坚持下去:“郭大伯,你家种的好像不是麦稻之粮啊,这是种的甚么庄稼?”
虽说朱季兴不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天家子弟,却知道这个时节不适合耕种麦稻。
他根本就不认得郭大伯一家正在扦插的植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果然是不知农事啊。”郭大伯笑道:“这是葛麻呀,种的是葛麻。”
原来这种叶子仿佛人的手掌的植物就是葛麻。
葛麻确实不是粮食,却是北方尤其是黄河以南非常重要的农作物,其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了江南的桑林。
华夏当中的这个华字说的就是“花服之美”,在很多情况下都是特指丝绸锦缎。
绸缎之属都是抽丝剥茧的蚕丝制成,而丝绸终究是有钱人才穿的起,绝大多数老百姓还是穿的棉麻纺织品。
棉花虽然已经广为种植,但这个时代的棉花产量极低,只能算做是一种辅助类型的农作物,真正的主体依旧是葛麻。
全天下的衣衫被服,至少有四成是麻布制品,真的可以算是“衣被天下”了。
“我听说现在种棉就很不错,郭大伯为何不多种棉呢?”
郭大伯嘿嘿的憨笑着:“种棉确实可以多卖些银钱,但种棉太吃功夫,不如种麻简单省事。而且这葛麻比棉更耐旱,也能容些功夫。”
棉花本身就是耐旱的作物,但葛麻更耐旱。
尤其要紧的是,棉花对于劳动力的需求太大,不如葛麻便于打理,更简单更省事,唯一的缺陷就是这玩意远远不如棉花值钱。
当初,复隆朝曾经试图推行“改稻为桑”的政策,就是因为桑田可以出产生丝而丝绸价格更高,这当然是为了增加朝廷和各级官府的收入,但这项政策却在民间遭遇了极大的阻力,老百姓们根本就不愿意种植那么多的桑田,而是习惯于继续种植早已熟悉了稻谷。
朝廷一直都无法理解,既然种桑的收获更大,老百姓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执行“改稻为桑”的政策?
唯一能够说得通的解释就只有两个字:愚昧。
老百姓们太愚昧了,不知道朝廷和官府是在为他们好。
现在看来,真正愚昧的不是老百姓而是官府。
在农事上,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农绝对胜过一大群夸夸其谈的官府大老爷。
任凭你弄出了多少政策,都不如实际操作更有说服力。
种桑的收益或许真的更大一些,但却非常吃劳动力和工时,超过了普通农家的承受范围之后,那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若是强行推广就是典型的恶政,不仅起不到国强民富的作用,反而会适得其反。
郭大伯一家人宁可选择耕种葛麻也不种植棉花,就是最好的例子,居庙堂之高,却脱离了实际,这是万万不行的。
朱季兴忍不住的想起里身居内宫的那位皇兄,他在禁宫之内,就算是操碎了心,真的知道民间是什么样子吗?
恐怕未必吧!
那些个满腹经纶口若悬河的朝廷重臣,真能明白棉麻这二者的区别吗?
同样未必吧!
治国理政,富国强兵,绝不是仅有一腔热情就可以的,没有脚踏实地的深入民间就是空谈误国,和纸上谈兵的赵括有什么分别?
焉有不败之理?
来来回回耕了四拢之后,天色已经擦黑了,郭大伯一家却干劲十足:“赶紧抢着把苗种下去,这一方地就是咱家的了。”
听了这话,朱季兴忍不住的一愣:敢情费了这么大的劲,这片荒滩根本就不是你们郭家的田地呀。
难道是佃来的土地?不可能啊。
郭大伯刚才已经说了,只要把苗种下去,地就是他们家的了,这是怎么回事?
郭大伯笑道:“这一方荒滩还真不是我家的,但苗子种下去之后就是了。俺们这是在和张大帅抢地呢!”
张大帅?
天底下的张大帅只有一个,那是勇毅公张启阳。
一个乡下的老农,怎么会和张大帅抢地呢?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不得不说起北方正在推行的“均田”政策了。
从四月底开始,张启阳首先在河南推行新政。
所谓的新政的重点,就是统计人口丈量土地进行重新分配。
为什么会首选河南,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河南已经被打烂了,而且不止打烂了一次。
李闯三打河南,将大明朝原有的社会秩序打了个稀烂,然后和左良玉的百万大军在河南轮番鏖战,打的那叫热闹。
紧接着清兵又来打了个通透,没过几年大旗军就又反推了回来,这中原大战都已经打的不知道谁是谁了,地方士绅和官府跑的跑散的散,原有的社会秩序基本已不复存在,在河南推行新政的压力最小。
张启阳的新政简单到了极限,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按照人口数量分配土地。
我不管你是士绅还是豪强,也不管你有多么强大的背景,所有的土地全部“收归国有”,河南地界之内不存在“私人田亩”的说法,所有的土地全都是国家的。
然后根本各家各户的人口数量进行重新分配,不论男女老幼,只要能点出人数来,就按照每个人口十四亩的方式进行计算,每十亩上等田折合成为十二亩次等田。
如此一来,那些少地或者是根本就没有田地的贫苦百姓自然是欢天喜地。
而那些原本占据着大量土地的士绅豪强则极力反对,但他们的反对毫无作用。
当年的李闯如何?
横扫天下的多铎如何?
还不是照样被毅勇军给灭了!
不管什么样的士绅豪强,在张大帅面前连个屁都算不上,毅勇军的将士会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整个河南的老百姓都同意了,张大帅和毅勇军也同意了。
你反对?
你他娘的算老几?
有什么资格反对?
谁要是闹事,就会进行血腥清洗,反正这里曾经的清廷的统治范围,一顶“汉奸卖国贼”的大帽子扣下来,那就不田地多少的问题了,而是会砍下多少颗人头的问题。
除军功赏赐的田地之外,一律按照人口数量为基础重新分地,这就是张启阳用强力推行的“均田”政策。
想当年,李闯也曾喊出“均田”的口号,但却没有真正施行下去,现在的张启阳继承了李闯的做法,并且真正那么做了。
但这并不是说所有的田地全都分配到了老百姓手中,仅仅只是对一等田和二等田进行统计分配而已。
其他那些边边角角的荒地和沙地根本没有计算在内,郭大伯他们一家人正在辛苦耕种的沙滩那就更加的不用提起了。
不对这样类型的田地进行统计,是历朝历代的传统,张大帅似乎不知道这一类型田地的存在,而是采取了放任的态度,按照官府政令的说法,这就叫做:耕田者有其田。
换成一句通俗易懂的话,就是说谁种上就是谁的。
所以,刚刚获得了土地的农人们纷纷对荒地、沙地进行掠夺性质的开垦,不管怎样先种上再说,只要种上了就算是占住了,就算是成了自家的私产,就算是从张大帅手里把田地抢过来了。
只要把苗种下去,这一大片荒滩就是郭大伯自家的“自留地”,不仅不用纳税,还可以世代传承下去。
没有比田地本身更加宝贵的财富了,所以郭大伯一家人才会起早贪黑的在这片贫瘠的沙滩上进行耕种。
“我们家七口人,拢共分到了差不多一百四十亩次等田。”
“郭大伯为何不要上等田而要次等田呢?”
一般情况下,大家都喜欢肥沃的上等田,但郭大伯却全都要成了相对而言比较差的次等田,这完全就是典型的小农式狡黠心理:“上等田虽好,终究给的太少,若是换做次等田,每十亩就能多出二亩来呢。不管什么样的次等田,只要用心耕种,不出十年就会变成肥沃的上等田,这是占便宜了呢,哈哈!”
“那也不对呀!”按照郭大伯一家七口人计算,就算是为了多分田地而全都换成稍差一点的二等田,充其量也就是一百二十亩不到的样子,怎么会有一百四十来亩呢?
多出来二十多亩,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我家祖先有德,当然也是因为我家儿媳争气,三月里刚刚诞下第四个娃娃,多出来的那些田地是张大帅赏的!”
除了均田之外,张启阳在北方推行的新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那就是奖励生育。
一对夫妇要是能生出四个孩子,就会得到额外的奖励:从第四个孩子算起,额外多奖励一人份的田地。
除此之外,地方官府还会奖励粗布一丈二尺,盐六斤,谷子十二升。
不论诞下的婴儿是男是女,奖励都照样执行。
古人素来就讲究个“多子多福”,最喜欢的就是儿孙满堂,唯一的担忧就是怕养不活那么多人。
所以,张大帅才颁布了奖励生育的政策!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伴随着这个政策的长久推行,必然会出现一个生育高峰,曾经因为天灾人祸而锐减的人口必定会很快恢复。
张大帅推行的新政全都是惠民善民之举吗?
也不全是,在赋税方面,则是非常沉重。
最典型就是农税了,每亩上等田必须上缴农税,折合成糙米就是近二十升的样子,每亩地近四十斤的农税呀,一个人头就要上缴五百多斤的粮食税,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沉重税负,相当于拿走了七分之一的产量。
这样的赋税,是大明朝的四倍多,这已不是与民争利的问题,而是要把老百姓活活逼死呀。
税负沉重,太沉重了,已沉重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沉重?怎么会沉重呢?”郭大伯哈哈大笑的说道:“我老郭种了一辈子的田,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轻省的税负,这是大便宜呢,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大便宜!”
明明承担着数倍的赋税,老百姓就应该怨声载道叫苦连天才对,为什么反而认为是占了很大的便宜呢?
永王搞不明白!
张启阳推行的新政,尤其是在赋税方面沉重吗?
当然沉重,而且是非常沉重,但老百姓们却大为欢迎,就是因为其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东西:地租。
这河南的所有田地都是张大帅的,张大帅已成为全天下最大的地主,河南的所有农人都是耕种他的田地,全都是他的佃户。
佃户种地主的田,肯定要缴纳地租,那才是老百姓的主要负担。
历朝历代,百姓们承受的最主要负担从来就不是赋税,而是地租和徭役。
徭役就是免费的劳动力,要是只收六成地租的话,就已经算是大善人类型的地主了。
土地的拥有者直接拿走一多半的出产,这才是关键。
当张启阳成了地主之后,首先就取消了徭役,然后就取消了地租。
没有地租的说法,白白给百姓们耕种土地,只需要缴纳四十来斤糙米或者是可以折合成同等数量的东西就行。
“这是天大的便宜啊。”很健谈的郭大伯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已看不清地拢了,回家去吧,回到家里我再好好的给你算一算这笔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