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到这份诏令的那一刻开始,安宁公主就有些慌了,本能的意识到出事儿了。
但她的内心深处还存在着一丝幻想:无论如何,皇上都要千万保重,只要皇上没事儿那就真的没事儿。
她甚至不记得是怎么赶过来的,一路上跌跌撞撞跑的飞快,赶到皇帝寝宫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情形,马上就意识到事态比自己想象当中还要严重,而且要严重的多。
皇帝已经昏迷了。
复隆皇帝的脸色红的吓人,浑身上下滚烫如火,一动不动的平躺在龙榻之上,偶尔发出一阵阵无意识的剧烈痉挛。
安宁公主离开的时候,皇上还好好的,怎么在过去三两个时辰,皇帝就已经昏迷不醒了呢?
翁皇后只是一个尽儿的哭泣,什么主意都拿不出来。
“陛下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
“戊时前后。”
听了这话,安宁公主立刻就恼了:“陛下是在一个时辰之前昏过去,为什么不马上通知我?中间这一个时辰你们都在干些什么?这么大的事情都敢耽搁,万一皇帝有个三长两短,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本宫以为陛下应无大碍,所以就没有……”
“你以为?皇帝都已经昏死过去了,你还以为什么?”
就算是安宁公主再怎么蠢笨,也明白了皇后的心思,但这个时候实在不好再说些什么,毕竟对方的一国之母的皇后,就算是真的做了点什么也能够解释的通。
现如今的安宁公主,真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毫不犹豫的下令:“急诏薛广济进宫,快!”
皇帝已经人事不省了,诏薛神医进宫完全就是最合情合理的举动,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殿下……”急匆匆赶过来的沈周子在殿外小声的唤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安宁公主知道他有话要说,赶紧移步过去,沉声问道:“何事?”
“小人刚刚问过手下的弟兄们,一个时辰之前,有人出宫去了。”
深宫之内门禁森严,只要是到了时辰就会内外封锁,任谁也不得随意进出,这是最基本的规矩。
在皇帝已经昏迷的情况之下,竟然有人出去了,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不拦着?”
这沈周子原本是水贼出身,因为响应安宁公主的召唤在扬州血战之中立下战功,这才洗白了水贼的身份,成为一名宫廷侍卫。
时过境迁,作为安宁公主心腹之人的沈周子已是侍卫统领之一了。
作为侍卫统领,连皇宫进出之人都拦不住,你是干什么吃的?
“不是小人没有阻拦,实在是拦不住啊,那是……是皇后的人!”
皇帝昏迷之后,皇后的第一反应就派人出去,她要做什么这还用说吗?
不用问,安宁公主就可以知道皇后把消息送给谁了。
她必然是在给芜湖的黄得功报信!
坦率的说,皇后的做法本身无可厚非,甚至可以算是合情合理:皇帝已经昏迷了,万一皇帝醒不过来,嫡长子必须马上做好各种准备,作为皇后和唯一一位皇子的母亲,在这个似乎时候寻求娘家的强力支援,到时候好拥立新皇,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
但皇帝只是昏迷了啊,还没有死呢,皇后就已经开始着手做这方面的准备了,怪不得皇帝信不过她!
皇帝要是能醒过来,自然是最好不过,万一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
复隆皇帝不仅仅只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人,还代表着大明朝的三万里河山,代表着祖宗的基业,在这种事情上容不得一丝侥幸,必须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此情此景,皇后还可以寻求黄得功的支援,毕竟那是她的娘家人,不仅是江南朝廷的第一军头,同时还是最大的外戚。
但安宁公主又能得到谁的支援呢?
安宁公主的地位和影响力完全来自于皇帝本人,虽然总是以皇帝“助手”兼“秘书”的身份出现,其实她自己并不拥有直属的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硬邦邦的实力才是最可靠的,其他都是虚的。
稍一思量,安宁公主马上对沈周子说道:“封锁皇城,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出入,违旨者当场格杀,我说的是任何人不得出入,明白吗?”
作为追随安宁公主多年的心腹,沈周子已经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你马上去找刘乾龙。”
“找刘乾龙?”
对于这个命令,沈周子完全无法理解:“找他做甚?”
“什么都不要做,你只管把宫里的情形告诉他,就可以了。”
“是!”
安宁公主信得过刘乾龙?
刘乾龙是什么样的人,安宁公主最清楚不过了,忠诚二字和刘乾龙根本无缘,他一直都是毅勇军的人,而不是朝廷的人,更不是她安宁公主的人。
但是在对待大明朝的态度上,刘乾龙却和张启阳一脉相承,一定会尽力维持江南的稳定局面。
还有一层更加重要的原因却不大方便直接宣之于口:复隆皇帝之所以能坐上龙椅,就是有赖于当初刘乾龙的拥立。
虽然复隆皇帝的继位是在毅勇军获胜的前提之下,但具体拥立复隆皇帝的那个人则是刘乾龙,而不是张启阳。
当年在那么凶险的局面之下,刘乾龙都能运筹帷幄,将一出闯宫夺门的大戏唱的满堂喝彩,硬生生在惶惶之际汹汹之时拥立一个皇帝出来,这份手段和能力毋庸置疑。
虽然张启阳早就把家底带到了北方,若是说勇毅公连一丁点儿的力量都没有留下,那简直就是对张启阳的一种侮辱,至少安宁公主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也只有刘乾龙能够统领张启阳暗中部署在江南的这部分力量。
复隆皇帝本就是你刘乾龙立起来的,这个时候万一有事,刘乾龙绝不会袖手旁观。
刘乾龙的忠诚之心确实值得怀疑,但他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
这老东西历经风浪,越是到了局势险恶之时,就越能凸显出他的能力和手腕儿,对此安宁公主还是很有信心的。
皇后还在守着昏迷不醒的皇帝嚎啕大哭,安宁公主还想做进一步的部署,却惊愕的发现自己经常使用的皇帝印玺和私人印章全都“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根本就不用问,也可以知道,一定是被皇后私藏了。
她并没有出言索要,以为她知道要了也是白要,在这种局势之下,皇后不可能把那些东西给她。
虽然安宁公主是皇帝的嫡系姐姐,而且还兼着秘书和助手的身份,但是皇帝昏迷不能理事的情况下,皇后显然比她这个长公主更加的名正言顺,而且这位皇后还是唯一一个皇子的母亲。
仅凭这一点,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都可以盖过安宁公主不止一个身位。
但安宁公主却不在乎这些。
现如今的安宁公主,早已不是甲申年那个被闯军吓的哭泣不止的小女孩了,她已经历过太多的变故,见识过太多的狂风暴雨,深知这个时候什么东西是真正底定乾坤的力量。
子夜前后,薛广济薛神医终于赶到了。
问过皇帝昏迷的原因之后,薛神医并没有向以前那样跪着给皇帝皇帝诊脉,而是直接跳到龙榻之上,一手搭着自己的脉搏,一手按着皇帝的胸口。
用现在人的目光,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在测量心跳,但是在当时这确实一个非常无礼的动作。
翁皇后厉声何止,安宁公主又马上喝止了翁皇后。
翁皇后愣了一下,旋即发作起来:“我乃一国之母,你凭什么。”
一国之母?
这个时候一国之母真心不好使了。
虽然翁皇后又叫又闹,甚至还换来了侍卫,要强行把安宁公主给“请”出去。
但安宁公主毕竟给皇帝做助手不是一天两天了,由是嫡亲的先皇血脉,谁也不敢真的上前是强行拖拽。
先是测过了皇帝的心跳,然后薛神医又伸出双手,用力按住皇帝的太阳穴处反反复复的用力揉捏。
“如此折腾陛下,意欲何为?为何不用汤药?”
在皇后的大叫声中,薛神医不做任何解释,准确的说他根本就没有时间解释,早已忙的满头大汗了。
为什么不用汤药?
连安宁公主都已经知道原因了:皇帝重度昏迷,牙关紧咬,身体还在不住的痉挛,还怎么服用汤药?撬开牙关硬灌下去?
万一皇帝痉挛一下灌进了肺里,那就不是救人而是杀人了。
眼看着薛神医忙个不停,安宁公主虽然一动不动,脸上的汗水却已淋漓而下。
当薛神医终于停下动作的时候,安宁公主觉得自己的嗓音已经完全变了腔调,就好像是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在说话,显得异常沙哑而又古怪:“怎么样了?”
“不好说呀!”同样满头大汗的薛神医微微的摇着头:“陛下气息已乱,心跳过速,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安宁公主并不知道所谓的“冒险一试”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这种危急时刻,有办法总比没有办法要好的多。
“陛下昏迷极重,能不能唤醒实无十足之把握,万一若是失手,还望先恕草民之罪。”
“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薛先生尽管放手施为,有什么法子就用出来吧。”
安宁公主无奈的说道:“就算是真的,真的有不忍言之事发生,也怪不得你。”
“有殿下这句话就好!”
薛神医命人撩开厚厚的缎被,露出复隆皇帝的一只脚来。
然后从药匣子里取出一个小卷曲起来的皮包,从皮包里拿出一柄约莫三寸来长的小小银刀。
“你要作甚?大胆!”
在皇帝的身上动刀子,这还了得?
翁皇后大叫着扑上前去,安宁公主赶紧死死的抱住了她:“薛先生尽管放手救治,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就是。”
在翁皇后的大吼大叫声中,薛神医用力按了按复隆皇帝的小腿儿,一手持刀在皇帝的足踝处轻轻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任凭鲜血流淌却不加阻止,转瞬之间,鲜血就已汇集成了一片。
这样的放学疗法在欧洲很常见而且很流行,但是在国朝却极其罕见,通常都是作为万不得已情形之下的急救手法,一般很难见到。
放血疗法,也是有限度的,并不是说一直放血,要不然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失血过多的状况。
鲜血还在流淌,薛神医反复测量着皇帝的心跳,神色之间却越来越紧张,早已没有了一代神医应有的镇定和从容。
医者不是神仙,不是说每次都能救人性命,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常识。
若是在平常的时候,就算真的救不回来,最多也就是说一句“回天无力”而已。
但这是在救皇上啊,若是失手,后果极其严重。
薛神医显然已经有些乱了方寸,犹豫了好半天才终于从贴身的小小布包中取出一根长长的尖针。
针石刀圭,这是郎中的必备工具,针灸之术一点都不稀奇。
但薛神医的这根针却不是做灸治使用的那种毫毛之阵,而是一枚坚硬的钢针,针尖上还有一个明显的微微内曲。
在众目睽睽之下,薛神医把这根五六寸长的钢针一点一点的从复隆皇帝的鼻孔中探入进去,然后猛然下了狠手用力一刺。
这个东西把翁皇后给吓傻了,连安宁公主都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复隆皇帝原本平躺的身体突然一个剧烈的抽搐,就好像是诈尸一样猛然一挺,竟然直挺挺的坐了起来。
就好像是一句行尸走肉,复隆皇帝的目光呆滞而又空洞,与薛神医四目相对,好像破败的风箱般吐出一口浊气:“疼死我了。”
只说出这四个字之后,复隆皇帝就又软软的躺倒下去。
皇帝终于醒了!
翁皇后大叫着扑了上去:“陛下,陛下,你醒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莫说翁皇后害怕,刚才那副救治的场面同样把安宁公主吓的不轻,好在皇帝终于醒转过了。
只要皇帝能醒过来,一切都好说。
已经悬到了安宁公主嗓子眼儿的那方巨石终于落回了实处,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薛神医下意识的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从手腕上摘下一小束牛筋,走到皇帝的脚边束在他的脚腕子上,先止住了流淌的鲜血,然后才取出止血药粉做常规处理。
薛广济再一次用他那出神入化的医术证明了“神医”二字的实至名归,但这还不算完:“草民建议撤去所有炉火,熄灭地龙,仅着薄被,宁可受寒不可伤热。”
薛神医的话比圣旨还要好使,虽然大家不明白这其中的医理,却马上执行按照做了。
手炉一撤,地龙一熄,宽敞的寝宫之中温度很快就降了下来,尤其是仅仅只盖了一层薄被的复隆皇帝,明显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尽可能的蜷缩着身子。
有一丝血线正从皇帝的鼻腔中缓缓流淌,皇后正在小心的帮他擦拭。
“陛下鼻中血不必在意,片刻之后即可自行止住。”
“薛先生又救了朕一次。”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刚刚苏醒的缘故,复隆皇帝那原本通红如火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那种肤色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刚刚死去不久的尸体,好在他的神智还算很清醒:“真不愧是我大明第一国医圣手!”
“陛下金口之赞,草民愧不敢当,陛下自有百灵护体,草民只是侥幸得手不敢居功,更不敢称第一。”
复隆皇帝明显虚弱的厉害,连连的咳嗽了几声,鼻子里又冒出大团大团的血沫子,弄的满脸是血。
好在薛神医已经说过了,这是正常现象,过一会儿就会自行止血,完全不需要担心。
“陛下病情,且不可伤热,但也不能受冻。”
薛神医每交代一句,翁皇后的重复一句:“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神医说了,不可伤热,也不能受冻,都仔细着。”
“是。”
不能太热,更不能太冷,很难把握好这个度,好在这是宫里,应该不难做到。
留下了一张药方之后,稍微嘱咐了几句,薛广济就说道:“陛下龙体欠安,宜应静养,草民不敢打搅,先行告退了!”
“代朕送送薛先生。”
安宁公主很客气的送薛广济出来,来到阶前之时,薛神医忽然说道:“殿下,能否容草民一言?”
“还有什么嘱咐,薛先生但说无妨。”
原以为薛广济是要留下什么“医嘱”,比如说平常应该怎么治疗虚弱的皇帝,饮食起居应该如何如何等等这常规事项,想不到的是薛广济却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身为医者,有些话不得不说,纵使殿下不愿意听也得说了。”
这句开场白立刻就让安宁公主如坠冰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却只能强作镇定的说道:“薛先生请讲。”
“此次能够唤醒陛下,实属侥幸。以草民来看,陛下……陛下恐已时日无多,殿下应早作打算。”
时日无多?
虽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是有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惊悚感受。
“时日无多?这……连薛先生都束手无策了吗?”
“人力终有穷时,剩下的也就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薛神医说道:“同样的病患,草民曾经见过十几个,虽有半数救治过来,终究没有一个长久的。若是陛下能熬过这个冬天,以后是什么样子还很难说。希望陛下吉人天相吧!唯有一点草民可以保证。”
“什么?”
“早则旬日,迟则月余,陛下就会面歪眼斜,渐渐口不能言,或者还会长期卧床不起,好在神志始终清醒,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于能拖延多久,那就看陛下的造化了!”
“这些话草民本不敢说,但陛下终究是一国之君,事关天下苍生,草民不敢隐瞒,殿下千万要有所准备才是。”
一阵冷风吹过,顿生彻骨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