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枫华所见过的阵前厮杀汉,大多粗鄙无文,要么就是骄傲不逊的赳赳武夫,要么就是俯首帖耳的鹰犬之辈,所追求的不过是功名利禄而已,但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显然不是那个样子。
他的言行得体举止从容,举手投足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儒雅的气息,虽然不怎么客气却说的有理有据,一副彬彬有礼的士大夫仪态,这让蔡枫华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生,若老夫所料不错,你应该是良家子弟吧?”
在这个时代,能有这样素养的人,必然会有一个好出身,就算不是出自书香门第,至少也得是耕读传家的清白门户。
气质和素养,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东西,根本就做不得伪。
“祖上世代耕种,在崇祯七年的时候,家父加入闯军,崇祯十一年被俘又成了官军,到了崇祯十四年之时,再次成为闯军。崇祯十七年低,从毅勇军,崇祯十九年,战殁于宁城,复隆二年初,我才入了新华军校。”
众所周知,崇祯皇帝在位十七年。
所谓的崇祯十九年,其实就是在说弘光朝,因为毅勇军不承认弘光君臣是大明天子,只承认他们是“监国”,所以坚决不使用弘光的年号,而是继续沿用崇祯纪年。
在这一点上,毅勇军的态度和蔡枫华是完全一致的,毕竟那个时侯的蔡枫华和张启阳都是奉太子为大明正朔的嘛。
但是,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的出身,绝对谈不上是“良家子弟”,因为他的父辈是闯贼出身。
其实,在当时那个大形势之下,这样的出身具有很强烈的普遍意义:很多人都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才加入了闯军走上了造反的道路,随着闯军的起伏,不断的在官军和贼军之间转换身份。
今年是造反的贼军,明年就有可能是大明王师了,说不准哪一天就又摇身一变恢复了造反军的身份。
站在蔡枫华的立场,当然可以说他们反复无常,也可以说他们毫无忠义可言,但种种的这些个评价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在当时那个纷乱的时局之下,很多人都是为了挣一条活路而已。
蔡枫华甚至不能因此就是说这个年轻的独臂教书先生的出身不好:因为他的父亲为了保卫新生的复隆王朝,最终战死于南京城下,而蔡枫华本人恰恰就是复隆王朝的一员,而且是很总要的一员。
更何况,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是在北伐的过程中丢了一条臂膀,父子两代人为大明而战,就算谈不上是什么英雄,这忠义二字也算是实至名归了吧?
这样的出身,到底是良家还是匪类,真的已经说不清楚了。
虽然蔡枫华和张启阳的政治立场是相反的,但要他昧着良心说瞎话,终究做不出来。
一个不知道是贼还兵的家庭,为了大明朝牺牲了两代人,就算不能享受英雄的待遇,总也不好再说他们是“贼”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那些个刚刚从课堂里出来的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捧着饭碗,蹲在北墙根儿里吃了个不亦可乎。
那个年轻的独臂教书先生走过去,在笸箩里用筷子插起两个杂和面的窝窝头,又舀了一大碟子咸菜,就着学生们送过来的一碗稀粥,一边吃一边对蔡枫华说道:“蔡老先生是学堂的近邻,按说我就应该留饭才对,奈何学堂的规矩不允许,这里的饭食自能供给义学堂之内的人食用,不敢坏了规矩,就不留蔡老先生用饭了。”
义学堂的学生,每年可以领到两套衣裳,每天还有一顿免费的饭食,但却不能让外人来吃,这是规矩。
当然,蔡枫华也看不上这样的粗茶淡饭,他甚至很清楚的领会到了逐客令意思。
人家都要吃饭了,你还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作为一个传统的老儒生,蔡枫华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告辞而去了,但他却不想走,反而顺势坐到了那个教书先生的对面儿:“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蔡老先生请讲。”
“传道授业师者本分,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老夫想要旁听学堂课程,不知可否。”
教授学童读书认字,看起来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其实不然,这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事情,所以想我听听你到底给这些孩子们传授了些什么。
传道受业这种事儿,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师徒传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旁听别人授课是个非常无礼的要求,这表示蔡枫华对这个老师的担忧和不放心的态度。
想不到的是,这个独臂的教书先生却毫不在意:“蔡老先生想要旁听我授课?有何不可?欢迎之至,只是希望蔡老先生能够遵守课堂纪律。”
要是说起行军打仗,蔡枫华知道自己比不过这个年轻人,但要是说起教书育人别说他了,就算是张启阳都比不过他蔡枫华。
虽说蔡枫华是前任的内阁首辅大臣,但他的根本则是太子师和帝师,作为复隆皇帝太子时代的“侍讲学士”,那就相当于是兴宗成皇帝的“班主任”了,而张启阳那个“侍讲教授”的身份才不过是相当于“副科老师”而已。
作为眼下大明朝地位最高的“老师”,蔡枫华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所谓的“课堂纪律”是怎么回事。
只要到了课堂上,执鞭任教的老师就是天就是地,就是绝对的权威。
蔡枫华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老爷,老爷……”几个贴身的长随踩着小碎步紧跑过来:“已到了膳时,老爷该用膳了。”
大户人家吃饭,最讲究的就是准时准点儿,只要到了开饭的时间,不管饿与不饿,都要吃一些,这是养生的诀窍。
所以,蔡府的三餐六茶都是很讲究的。
一来是因为确实不饿,再者也是想听听义学堂到底传授了些什么样的课程,所以蔡枫华根本无心吃饭:“吃饭不着急,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老夫也是给自己开一开蒙呢。”
长随并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语境和真实含义,但又不敢违逆了蔡枫华的意思,只好小声说道:“若是老爷不想回去,小人就让厨下把膳食送到这里来,以免误了老爷用饭的时辰。”
蔡枫华的膳食非常讲究,午饭必然会有四荤四素八道菜式,外加酸甜二烫,吃过了正式的饭食之后还要有几品时鲜的果子和一壶清茶,当然也少不了让人伺候。
以蔡枫华的身份,这样的伙食水准已经算是比较“节俭”的了。
但是,在这个环境中,那是万万不行的。
一大堆孩子,还有这个教书先生,正在就着咸菜啃窝窝头,你却弄来了一大桌宴席,呼奴喝婢的成个什么样子?
摆谱不成?
蔡枫华才没有那副肤浅呢!
“退下!”
“老爷……”
“还不退下?”
“是!”
长随已经退下去了,独臂的教书先生把剩下的小半碟子咸菜一股脑的倒进碗里,搅和了几下一口气吃了个干净,抹了抹嘴巴笑道:“吃饱了!”
“你的伙食就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你原本是有大功于社稷之人,却能安贫乐道,不论你的道到底是什么,也不管你的道是对还是错,能如此作为,已让老夫高看你一眼了。”蔡枫华问道:“你的俸禄……你的薪酬是多少?”
“七缗钱。”
程园毕微微点头:“我知道勇毅公素来厚待士卒,这七缗钱虽然不算多,也够你每月的衣食用度了,若是省着些用,一年下来也有八十几缗,差不多相当于六十两银子,可以置办些田地,足以安身立命了。”
“蔡老先生误会了。”独臂先生说道:“我说的七缗钱,是一年,而非一月!”
听了这话,蔡枫华顿时霍然起身:“此话当真?”
“蔡老先生认为我有撒谎的必要吗?”
蔡枫华顿时无语。
教书育人,一年才有七缗铜钱的进项,相当于五两多六两不到的白银,还不如一个乡下的私塾先生呢。
这点钱,还不够蔡枫华一天的伙食费呢!
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所得者不过是区区的七缗铜钱,这也太少了些吧?
若是寻常的穷酸,那也就罢了,但这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穷酸文人吗?
这是战功在身的精锐士卒啊,怎能潦倒到这种程度?
凭他的军功,若是放到地方上去,最次也得是个胥吏,一年下来百八十两的银子拿是稳稳妥妥的,又怎么会……
“七缗已经不少了!”这个年轻的独臂先生说道:“我这身上衣裳口中食,全都由北方供给,根本就没有花钱处,七缗钱几乎可以全部积攒下来。”
这位教书先生所说的“七缗钱”其实并不是正式的“工资”,而是津贴,因为他的个人籍贯依旧存留在新华军校的序列内。
种种乱七八糟的个人用项,全都由新华军校进行报销。
在新华军校内部,金银之类的货币,除了作为额外的津贴之外,基本上已经算是作废了。
因为军校内部实行的是配给制度,商品和买卖的概念已经非常淡泊。
“那也未免太少了些吧?”
“刚才蔡老先生也说过了,这教书育人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怎能以金银钱财来衡量?”
教书育人是百年大计,确实不能用金钱衡量,但若是没有足够的金钱,谁还回做教书匠呢?
“好了,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该给孩子们上课了。”年轻的教书先生笑道:“课堂之上无有座椅,考虑到蔡老先生年迈,可以安置一张。”
蔡枫华年纪一把胡子一大把,那么低矮的联排木板肯定坐不下去,所以专门给他一个“座位”的特权。
朝着那些个长随微一招手,马上就有人送来了铺着厚厚软垫的太师椅。
年轻的教书先生走到树下,有力敲打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铜盆,发出“铛铛”的脆响。
正在外面打闹的孩童们听到这个声音,赶紧跑回到了学堂之内,一个个坐的整整齐齐。
“问先生安。”
当所有的学童都站起来向这个先生行礼的时候,坐在最后面位置上的蔡枫华也站起身来跟着行礼。
这是课堂之上应有的礼节,倒不是说向这个人行礼,而是表达对师者的尊重,这样的礼数蔡枫华还是懂的。
“同学们安,坐。”
这些孩童虽然年纪幼小,但课堂秩序还算不错,至少没有调皮捣蛋的淘气包。
“这堂课,讲述的是《地理篇》,翻到七页。”
蔡枫华没有响应的课本,当然他也用不着课本。
作为前任的帝师,博学多知那是最基本的,不就是要讲述天下的地理形势嘛。
这九州万方之地,塞北江南之势,山川河流全都是蔡枫华的心里头装着呢,何曾需要课本了?
就算是那些编撰课本的人,也未必有蔡枫华更博学了呢。
教书先生用白灰笔在一方黑色的木板上划出一个圆圈儿,开始讲述这堂课的内容:“上一次咱们已经说过了,天圆地方一说是错的,实际上承载万物之地,是一个圆形。”
天圆地方的说法传承了几千年,其实这根本就是一个误区,大地是圆形,或者说是一个球形,对于蔡枫华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多么难以理解的概念。
早在北宋年间,大地为球型的概念就已经正式写到了书本上,到了明朝,其实很多的有识之士都接受了这个说法,知道脚下的地面并不是方方正正的平坦之地,而是一个大致上的球形。
只不过,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把四书五经之类的儒家经典奉为金科玉律,很少真正的去学习这些“杂学”,最多也就是稍微涉猎一下,模棱两可的知道一个最粗浅的概念而已。
蔡枫华就是这个样子。
圣人教诲的仁义礼智信,还有种种微言大义道德文章,那才是真正的根本,至于这些个杂学,并不重要,至少蔡枫华是这么认为的。
“地球上,汪洋占据十之六七,陆地不过十之三四,这些以前都已经讲过了。”
地球?
这是一个蔡枫华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新鲜词儿,但却可以推断出这两个字的含义:既然大地如球,称之为地球亦无不可,想来这个词汇就特指苍穹覆盖之下的九州四方了吧!
教书先生手持用白灰粉末凝固而成的“白笔”,在那个代表着地球的圆圈上勾勒出一片区域:“这是中洲,也就是我们脚下的陆地,我们的大致位置……”在偏旁边的位置上轻轻一点:“我们就在这里。”
所谓中国,就是居天下之中的意思,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泱泱天朝是在天下正中,但是从教书先生点出来的这个位置上来看,却偏向了东方。
蔡枫华很清楚的知道这是正确的。
到了十七世纪中期,其实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中国在世界上的大致位置,并不是天下正中。
张启阳亲自制定出来的课本,当然不会采用西方人的世界观,而是用了传统意义上的手法:天下分为四洲,将欧洲和亚洲合并,包含极北之地和天竺之国以及整个欧洲,称之为中洲。
“大明之东,为广阔汪洋,汪洋之中遍布岛屿,这里是倭国,这里是琉球,这是吕宋,这是安南,这里是爪哇,这里是暹罗。”
一一点出了大明王朝周边的国家,虽然不是很具体,但大致位置却是对的。
“倭国素来畏威而不怀德,时常犯我海疆,掠我百姓。”
倭寇曾经对大明朝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这是一个还没有远去的记忆,大明子民对倭寇没有半点好感,完全就在情理之中,甚至连蔡枫华都不认为这么讲述地理形势有任何不妥之处。
教书先生并没有过分的宣扬什么,只是很简单的提了几句就接着往下讲了:“这里是吕宋,咱们吃的吕宋薯就是从这里传过来的,不过这里已不是吕宋人的吕宋,早已被佛郎机人占领。”
“佛郎机人不知礼数没有开化,倚仗兵戈火器之利征战四方,他们驾着战舰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残酷屠杀当地土着,好,说回到吕宋,崇祯十二年,我在吕宋之大明子民,被佛郎机人残酷屠戮三万多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部杀光,然后抢掠他们的粮米和财产。到了崇祯十三年,更是变本加厉,又杀我在吕宋的大明子民五万多人。”
这事儿蔡枫华是知道的。
发生在吕宋的惨案才刚刚过去不久,那个时候的蔡枫华还在礼部任职,知道两次大屠杀的经历,同时也知道佛郎机人犯下的滔天罪行。
“总有一天,我们会打回去,为我们的同胞复仇。”年轻的教书先生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入下去,而是继续讲述自己的地理课程:“这里就是天竺了……天竺大家都知道吧?就是唐僧取经的地方。”
“只不过,现在的天竺早已不是几百年的那个佛国,早已被蒙古人占领,如同蒙元占据中原一样。现如今西边的红毛鬼又在那边攻城略地肆意抢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