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陈婉君再也没有去过齐墨的家。两天后,陈婉君发现青霜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书房的墙上。与此同时,齐墨把江南画室能画的地方,都画满了,包括外墙。她的画室一下子就脱去了“新装修”的外衣,披上了“专业画室”的正经外套。大家很快就知道,这是旁边美术馆的大师开的画室,络绎不绝的家长带着孩子前来报名,想来齐墨倒是为陈婉君省下了不少做市场的费用。但是即便如此,他们却好像约定好了似的,永远是错过,再也没能见上面。直到那一个上午……
齐墨如往常一样去学校里听白止桦的课。就在上课铃声打响的时候,陈婉君踩着点儿走进了教室,在齐墨的身边坐下了。白止桦看见这场面,叹了口气,随后开始了他的课程。
齐墨咬着唇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很难猜么?你的课本都放在床头柜上多久了?里面全部是你的笔记。”
齐墨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大意了。想来陈婉君早已经把那本书翻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于是整堂课他都没有能听进去,他一直在翻课本,翻笔记,他要确认自己在笔记里到底无意中写下多少东西,陈婉君到底知道了多少。
下课后,白止桦走到他俩边上,在陈婉君前面的位置侧身坐了下来,说到:
“有些事我们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还没有到告诉你的时候。”
陈婉君抢过齐墨的课本,翻到其中一页,然后递给白止桦,
“你首先连个时空域是什么你都不知道,你在那里给齐墨催眠,他如果死在那里了呢?白老师,我就问你一句话,齐墨的胸口有伤,你知道吗?”
白止桦错愕的看着陈婉君。
“一个不怕死的加上一个找死的,你俩可真是绝了!”
陈婉君看了一眼齐墨,又看了一眼白止桦,目光中一片寒光,令人不寒而栗。然后,她就起身离开了。
齐墨目送陈婉君走出教室,又转眼看向窗外。白止桦确认陈婉君缓缓离去的背影之后,开口说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了那段记忆。从受伤到愈合的记忆,我全都没有了。等我醒来,伤口已经愈合了。”
“去告诉她真相吧。”
“我不知从何说起。”
白止桦看了一眼刚才陈婉君翻开的那页笔记,上面齐墨这样注到:【在正常的环境下催眠,虽然会在清醒后给人的意识留下阴影(比如我会变成落汤鸡,醒来我还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湿透的),但是,绝对不可能造成物理伤害。那如果在时空域里呢?如果时空域可以打破精神世界和物理世界之间的壁垒呢?】
[所以虽然我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齐墨会有!所以他不能告诉陈婉君,他也不会告诉我。他是不想我们任何人阻止他去救银晨。天,齐墨!如果不是陈婉君今天的出现点破了这道关键,真的跟他去了,一旦齐墨在域里受伤……就有可能铸成大错!]
白止桦不住地摇头,他觉得齐墨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白止桦知道,对于齐墨这样的做法,没有一个爱他的人知道真相之后会好过的。陈婉君今天的表现,已经很克制了。他合上课本,将书还给了齐墨,对他说:
“陈婉君,我们都很了解了。我相信以她的风格,就算你不亲自跟她说明,她也迟早会揪出真相。她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告诉你她知道了,她在等你的答案。我认识你之前,她在刚开始治疗的时候,就已经在查银晨了。而我,是在几个月之后才发现异常想要去查的。她的敏感度很高,头脑也厉害。她光靠看笔记,就能把事情猜出个大概,现在她的病问题不大,事情如果能得到她相助,或许成功的几率会更高。”
齐墨没有说话。白止桦继续揣测道:
“你是在害怕?”
“我不想重蹈多世覆辙。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我走了之后的事情,现在我知道了。我觉得很无力,如果她最后的结局还是要去经历那些痛苦和自我了断,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你就不能也好好活下去吗?从两情相悦活到两看相厌,活到七老八十她恨不得你赶紧死。”
齐墨听罢呵呵地笑了起来。白止桦那几句话实在说的太不合时宜了,但是那个画面又非常的写实。这不就是世间大部分爱情最后的结局么。
“你不结婚就是因为这个?”齐墨问道。
“怎么会呢,我只是没有你们那么幸运,可以找到命运安排的爱人。其实我很羡慕你们。我知道一辈子爱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那个人愿意的话,我也会跟她走到两看相厌,走到最后的最后。”
齐墨第一次见这样感性的白止桦,肉体的匹配如此的容易,灵魂的相依却太难得了。齐墨的眼角余光落在白止桦花白的鬓角,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白止桦又还能有多少时间呢?人生苦短!情丝苦长。
“去找她吧,不要拖了。”齐墨对白止桦说道。
“去找她吧,你也不要拖了。”白止桦对齐墨说道。
两人随后一起出了教室,一个走了左边去学生停车场,一个走了右边去教职工停车场。然后,两人的车又在南山路的春风里停车场入口相遇。齐墨下车之后,向白止桦打了个招呼:“你的人在这儿?!”
白止桦点头,下车后与齐墨擦肩而过,朝着左边大门走去。齐墨望了一眼白止桦背影,随后继续快步前行,从右侧大门出,进了陈婉君的书院。他快步行至书房门口,看见房门敞开着,陆羽鸿和陈婉君正坐在一起,低声私语。陈婉君的手上拿着笔,正在书写着什么,陆羽鸿则用手指点在旁,两人一举一动之间,眼波流转,甚为默契。春光照在两人的额头与眉发间,光影排布恰到好处,整个屋子都显现出一股子春暖花开之意。
此情此景,让齐墨不禁回忆起去年盛夏。那个位置,陆羽鸿现在坐的那个位置,本应是他的!
齐墨的心里瞬间好似有一万匹马狂奔而过,放眼贫瘠大地不留一丝生机。
“你来了正好,我们在讨论《湖滨印象》的项目方案。”陆羽鸿抬头向齐墨打了招呼。
齐墨搬过圆凳,示意陆羽鸿往旁边挪挪,然后就在两人中间坐了下来,开始听他们讨论方案。但是,他越听越不对劲:
“你们聊的这个方案我怎么没见过?”
陆羽鸿转身对齐墨说到:
“婉君这次要做Ab案,上次给你看的是b案的框架,这个是A案。”
“上次怎么不见你们提?你俩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齐墨脸色明显不好看。但是他自从跟陈婉君分手之后,哪一次看见他俩在一起时他的脸色好看过了?
陆羽鸿正要解释,却听见陈婉君异常冰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应该是我问你吧,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陆羽鸿看见陈婉君站了起来,一动不动盯着齐墨。如果说眼神可以杀死人的话,陆羽鸿确信,此刻齐墨已经被她杀掉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寒冷的陈婉君,明明是暖暖的春天,在朝南的房子里还可以晒到太阳,此刻待在陈婉君的身边却让他冷出一身鸡皮疙瘩。屋内气氛瞬间凝滞,好像阳光射进来照到地面上扬起的尘埃都能引发一场战争。
没有人说话,陈婉君的样子让陆羽鸿和齐墨都不敢轻易开口,谁也不愿意引爆这颗已经处于临界点的炸弹。他俩就这么沉默的等着,终于,陈婉君动了一下,她抬手扶了一下桌子,随后从一旁拿起披肩,裹在身上,转身离开了。齐墨也立刻跟了上去,他在书房门口拉住了陈婉君:
“婉君,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好么?”
“手拿开。”
“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把-手-拿-开-!”
“你既然已经找去白老师那里,我就不会再瞒你。”
陈婉君抬眼瞪住齐墨:“如果我不找去白止桦那里,你是不是准备瞒我一辈子?”
“也不是……”齐墨咽下后半句话,停顿了下来。
陈婉君又用力甩了几下胳膊,喊道:“放手。”
“不放。”
“你放不放手?”
“你冷静一下!”
陈婉君手脚并跺,披肩的一侧落到地上,她冲着齐墨的脸大声喊道:“我冷静不了!”
齐墨再抬起另一只手抓住陈婉君,他也抬高了声音:
“你早就看过那本书,你看过我的笔记,你应该早就有所猜想,为什么之前可以冷静?现在为什么冷静不了?你不过是确认了白止桦知道这件事!你连白止桦的醋都要吃?你要跟我分手!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有什么理由生气我?你有什么理由来管我?!”
“我不管你!你以为我要管你!我不管你,让你跟他去送死去?!你自己死不够,你还要拉着白止桦陪你一起死?!你连白止桦都可以告诉,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陪你的人是他不是我?!我哪里不够资格?你告诉我?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
陈婉君越说越快,眼泪横流,泣不成声。齐墨叫陈婉君冷静,他自己何曾冷静得下来?自从分手后,从生理到心理他哪一天不在承受煎熬?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所有欲望,那些爱欲、情欲、贪欲、占有欲,他要她的一切他都还觉得不够。
“你没有不好!!!你就是太好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分手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很想你!”
两个人的对话在彼此热烈的拥抱中停止了。披肩落在地上,太阳将他俩照成剪影留在陆羽鸿的身上。陆羽鸿低头扶额,无处可逃的听完了两人所有的对话。终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陆羽鸿仿佛听见了尘埃落地的声音,还有一声声虫鸣,在他的脑海中嗡嗡作响。
陈婉君从齐墨怀中挣脱出来,擦掉眼泪,拉着他的手步履匆匆道:
“走,跟我回家。”
“婉君,现在是白天~”
“我是要你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跟我讲一遍!想什么!”
两人的身影,消失于书房门口长廊。两人刚才的对话,信息量极大。阳光再一次照射到陆羽鸿的身上,他却觉得比刚才更冷了。他长久的坐在那里,双手抱头,不知所想。许久,陆羽鸿合上电脑,走出书房,他替陈婉君锁上书房的门,知道她今天肯定不会再回来了。然后他就走出了书院。好巧不巧,他又看见除夕夜那个男人,坐在书院门口的长凳上抽烟。他又再一次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男人也认出了陆羽鸿,这一次他没有递烟,而是问了陆羽鸿一个问题:
“如果一个女人看见你就跑,你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停下来听你说几句话?”
陆羽鸿思索片刻,答道:“我可能会给她写信吧。”
“如果不看呢?”
“看不看不重要。什么时候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她在你心里很重要。可能写到有一天,你不想再写了,那你就解脱了。也可能会写到你死的那一天,那你也解脱了。”
陆羽鸿看这个男人40来岁,原本以为他的寂寞来自于生活的压力,工作或者其他,今天才知道,原来竟然是情感。陆羽鸿是一个特别能共情的人,他甚至理解陆雪。他可能也是一个在感官上非常敏感的人吧,他知道这个男人此时应该想说些什么,而这些话,是他在认识的人面前不可能吐露的心声。他觉得自己不妨做一做这听众,因为他的陈婉君,此时肯定也在某处,正在听着她的爱人讲述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私密。
他静静的等着,白止桦抽完一支烟,开了口:
“我曾有过一个爱人……”
陆羽鸿点头,结合刚才白止桦的第一个问题,他思忖后答道:“但她不见你。她连机会也不给你。”
白止桦摇了摇头:“是我辜负了她。”
白止桦又点了一支烟,思绪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欢送会那天晚上,白止桦来到白茶的房间。然后把白茶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她道:“你今天好像不开心?”
“你才不值得我为了你假装开心!”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开心呢?”白止桦搂住白茶的肩,笑着问道。
白茶转身对白止桦说:“走了就别回来了。”
“我还会回来的,我放假就回来了。”
白茶做了一个极其亲昵的举动。白止桦的脑子瞬间电闪雷鸣,噼啪作响。爱情的热度被白茶的双唇点燃,在他的身体里,将他埋藏已久的深情像爆米花一样炸的到处都是。白止桦感觉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将她抱紧了。白茶像海绵一样贴在他的身上,吸取着他的心神。他被她完全的吸引住了,无法与她分离片刻。白止桦闭上了双眼,停止了挣扎,理智退场了,只留下青春期本能的欲望,熊熊燃烧。
他们在那个风雨之夜,做了风雨之事。白茶缠着他,裹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她还爱着你。”
陆羽鸿说出这句话,拉回了白止桦的思绪。他回眸认真的看了一眼陆羽鸿。陆羽鸿再次点头认可了自己刚才的结论。他耸了耸肩,说道:“我今天没有喝酒,你应该相信我的判断。”
“但是你什么都做不了了,”陆羽鸿接着说道,“因为她还爱着你,所以她没有办法原谅你。当她有一天原谅你了,她也就不爱你了。”
白止桦重复了一遍陆羽鸿的逻辑:
“如果我能够重新跟她生活在一起,就代表她已经不爱我了。如果她还爱着我,她就不可能再接受我。”
陆羽鸿点头。
“好一个爱情悖论。”白止桦说完,将烟头扔进了旁边的烟筒,重新再点了一支烟。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白止桦问陆羽鸿。
“我会一直在她身边。保持距离。做朋友就好。”
白止桦闻言,又回头看了一眼陆羽鸿,两人沉默对视许久,白止桦吐出了一句结论:
“你是不可能走到我这步田地的。性格决定命运。你是一个极度需要掌控权的人,但是爱情的变数太多。你不会轻易地交出自己,你也不会轻易的接受别人。越在意的人面前,你越是小心翼翼。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爱情?”
陆羽鸿起身拍了拍屁股。
“也难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在背后默默地爱她。她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的爱,是我的事,跟她关系不大。”
陆羽鸿说完,就离开了。
白止桦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在背后默默爱她。给她钱么?怎么给呢?
但除此之外,现在的夏侯茶似乎什么都不需要了。她已经变得太强大了,连孤独和寂寞看见她都要绕道。替他做出【苍龙垂雪局】的人是她,但是现实中的夏侯茶,却连同屏的机会都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