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伟牵着小雯从医院四楼的入口处走进来,莫利山戴着鸭舌帽跟在身后,跟他们擦肩而过的陆卓闻和他的副手,以及关廷裕。
小雯看到霍霆,挣开是李志伟的手,跑到霍霆跟前,眼眶红红的,神情悲伤,拽着霍霆的裤腿,“霍叔叔,田姐姐怎么样?”
霍霆粗粝的大掌上纹路纵横交错,他抹掉小雯脸上的泪水,“刚刚醒过来一次,现在又睡过去了。”
小雯的身高够不到病房门口的那扇探视的玻璃,她返身去找莫利山,“爸爸,我想看看田姐姐。”
莫利山将小雯抱起来,让小女孩透过玻璃窗去看病床上安静熟睡后连呼吸都很微弱的田馨,小女孩将双手贴在窗户玻璃上,止不住地啜泣出声,“都怪我...那天生病发烧...田姐姐说给我去买药...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出去...也不会变成这样...”
“事已至此,就算那天不去给小雯买药,保不准还会有其他的手段,防不胜防地将她绑架,从我身边掠夺,不是小雯的错。”
男人的声音沙哑又疲惫,像沙漠中被风蚀的岩石。
他说,“错的是我,走到现在,我仇家无数,身边满是机关算计,战火纷飞,只要我在,她就过不了什么安生的日子,要跟我厮杀在刀光剑影里,生死一线间,我这样罪恶累累的凶匪,放任自己的屠刀,因果报应本该冲我来,是老天瞎了眼,竟将我的果都落在了如此无辜、纯善、弱不禁风的她的身上,而我那尚未出生的孩子竟也为此殉葬夭折。”
李志伟和莫利山的视线同时望向了霍霆,眼里俱是一惊。
一路风霜雨雪,风云变幻,他们斗过,争过,抢过,浴血过。
无数场变化莫测尔虞我诈的棋局里,霍霆雄图韬略在胸。
刀尖行走的亡命徒,胜了展臂庆贺,扩张版图,败了偃旗息鼓,卷土重来。
何时听到霍霆说出这样的话。
雄踞一方的黑老大开始忏悔,怨怪自己身上既定的宿命。
似乎有什么在将这个无坚不摧,倨傲不羁的男人缓慢击溃,颓落之势难以抵挡。
李志伟心神不宁,莫利山更是讳莫如深。
“老大,你何出此言,罪魁祸首是毒枭林正堂,他手段恶劣,胜过我们十倍不止,对弱小也能举起屠刀。”
李志伟出声,妄图扭转些什么。
莫利山察觉男人身形一晃,却看到他中弹的手臂和小腿早就浸湿出了一大块血红暗渍,他将小雯放下,打开病房门,“你小声进去,别说话,就坐在你床头陪陪你田姐姐。”
小雯听话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里。
莫利山上前扶住霍霆,“霆哥,身上的伤要紧,其他的我们从长计议。”
霍霆在转角一间空病房里换早就浸出鲜血的绷带,护士被李志伟叫出去,莫利山包扎伤口有一手,他这样的杀手,独身作案的时间很多,受伤在所难免。
他给霍霆换药包扎,李志伟则坐在病床边上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
空病房的窗户外是林立的钢铁森林。
相距数百米,是京市的海港码头,在金灿灿的光束下,它比繁华匆忙的都市更加老旧,腐朽,经得起岁月的推敲和沉淀。
又镌刻着多少刻骨铭心的过往。
他感叹了一句,“想当初,我和老大才从南省到北省,是在方雅文那个老东西的接尘宴上被各路黑帮狠狠摆了一道,那是混道上第一次那么狼狈,怕被沿途埋伏夹击,汽车也不敢坐,就是坐货轮来的京市。”
“提这些做什么?”霍霆忍着莫利山粗手粗脚处理伤口的刺痛,蹙起浓眉,嗔怪地抬眸看了一眼莫利山。
在出生入死的兄弟面前,霍霆有另一种放松。
李志伟没回这个问题,只是望着男人手里的那张军区通行证,“霆哥,来的时候我看到陆卓闻了,军区的人来,他们想要干什么?”
“我还没去,并不知他要干什么。”
霍霆靠在病床床头,阖眼假寐,田馨昏睡的一个星期里,男人几乎彻夜彻夜的失眠,他从不知自己竟然有如此恐惧的事,让他强大的神经紧绷得不敢放松。
李志伟挪屁股坐到了霍霆躺着的病床床尾,他看着霍霆,“老大,你聪明睿智,脑子一向灵光,你应该知道他想干什么,当官从军的,我混道上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一个不是谋略至深的人,他那天既然出兵帮你,肯定也不是为了铲灭你,再说要在南北两省将你连根拔起,那也得牵出萝卜带出泥来,搞不好又是一场龙争虎斗,他如今坐的稳,也坐的端,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没必要拿着仕途做押注,他肯定是想招降你,让你为他所用。”
霍霆抬起眼皮,漆黑的眸子深邃难测。
他手下的第一马仔,时常流连风月场所,插科打诨居多,认起真来,其实是个极其玲珑通透的人。
莫利山包扎上他的伤口之后,将无菌的剪刀丢在了一旁的托盘里,摘下手上的一次性手套,他走到窗户旁燃了根烟,目光锁定在刚刚李志伟讲述时说的海港码头的方向。
他倚窗而立,鸭舌帽遮住半张脸,烟雾散在他的面孔,问道,“霆哥,你是到了想全身而退的那天了吗?”
“阿山,我会护你周全,也会护小雯周全。”
霍霆的话一如那天。
尘封岁月被开启。
莫利山出生在偏僻山沟里,二十岁娶了个老婆,嫌弃他寡言少语,不是个体贴的人,诞下一女之后,便跟隔壁村的要去外省打工的野男人跑了,再没有回来。
养活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穿的用的吃的都是要用钱的,他带着自己在襁褓中的女儿翻出山沟,好在身强体壮,找了个活计在海港码头搬货,扛水泥,洗货轮。
外乡人没见过世面,沉默寡言,闷葫芦一个,还带着个婴孩。
被一些码头长工处处针对,恶言恶语,工资也克扣。
海港码头人员复杂,其中混了个人贩子想趁他午休时,抱走他的女儿去卖钱,他四处找寻,没曾想他身边的工友们在此刻也要对他落井下石,嘲讽他一个大男人连个婴孩也看不好。
男人崩溃就在一瞬间,至亲失踪,生活的支柱轰然崩塌。
他拔刀怒指,血溅工棚,抹了最是盛气凌人的包工头的脖子,重伤五人,伏法的时候,被定型为故意伤人致死的重案,要进监狱判无期。
霍霆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抱着在襁褓里的小雯,让自己马仔手下给他拘捕的警署长官散了几根烟。
竟就有了莫利山可以喘息的空间,男人挺拔身姿意气风发,居高临下地问他,“是你的孩子嘛?我的货轮不走活物,她被锁在货箱里险些窒息。”
莫利山悲痛至极,他手里戴着手铐脚镣,“求求你...帮帮我...救救她...”
霍霆踢开他的手,他那时才从海外流窜回国,心狠手辣的匪寇哪有那么多的慈悲之心,“弃婴只能送福利院,杀人犯进了监狱要出来就是痴人说梦。”
莫利山在码头海水湿润的泥泞里扬起头,死死抱着霍霆的皮靴不松手,“你帮我,我为你当牛做马,肝脑涂地,死,我也愿意!”
他抬眼看向霍霆时眼里的狠冽倔强。
浑身斑斑血迹,和着杀气像一把破封的利刃一般劈开空气。
天生的冷血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