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王这么一说,老者变得慎重起来,再看徐骄的眼神,也有了异样。之前的话,纯粹是挖苦。徐骄怎么也不像个读书人,倒像个混街面的无赖。
不过三江王不会找个无赖做戏。他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也不敢。
老者说:“徐骄,这个名字很不谦虚。年前朝中有一员外郎,有‘滚滚长江’之词,你以为如何?”
徐骄摇头:“没有听过。老人家我接受的是高等教育,玩的是天道人道,比如为什么天会黑,会有四季寒热。或者国家怎么变得富强……”
老者说:“此一员外郎,还有一份《论盐铁疏》,言曰:盐铁之物,关乎民生,应收归朝廷,不得私有,你觉得如何。”
徐骄点头:“资本主义要不得,这是个好办法。”
三江王笑说:“何以见得好呢,比如这三江源的铜铁矿山。从我手里,到朝廷手里,又有什么不同。难道朝廷会觉得,我会据之以为私产。乱世平天下,死了多少人,我李家才换回这一小块封地,而三江源,也只这矿山值钱些,收了矿上,不就等于收了封地。”
老者说:“封地是封地,矿山是矿山。”
萧离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动了三江王家底儿。不过他坚持认为,资本主义邪恶,剥削要不得。
三江王又说:“明老,且不说我。渤海王呢,渤海一带土地更为贫瘠,渤海王靠着蒸盐,这才使得当地民丰安定,若是收了渤海盐务。民无足食,渤海再乱怎么办?”
老者沉吟着,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徐骄很不赞成这一点,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把李师师吓了一跳:“你干什么,我们玩儿我们的去……”
徐骄说:“等一会儿。王爷,你这个看法我就不同意了。就算朝廷收了渤海盐务,不代表老百姓就要饿肚子。因为还是照旧制盐,该干活的干活,该吃饭的吃饭。区别只在于,利归于谁?而对于百姓来讲,归于朝廷还是归于渤海王,都与他们无关。”
老者说:“有道理。”
三江王说:“既然都是一样的,那为何要收归朝廷呢?”
“当然是为了民生。”徐骄说道:“以盐为例,日日不可缺少,无论穷富贵贱,是生活必需。所以价格越低越好,垄断是个保证价格的途径,所以收归国用,统一定价,是很有利于民生的。”
老者说:“你倒是与那位员外郎一样的见解。”
三江王又问:“那么铜铁呢,它可不是吃的。”
徐骄笑道:“自然是怕造反,有刀有枪有兄弟,才会有地盘。”
老者说:“这是为了大局安稳。”
三江王看着徐骄:“确实大义。但如渤海,三江源,乃是封地。开朝之时,战乱百年,三家平定天下。最后苦民之所苦,不愿继续血海滔天。我李家先祖和林家先祖心怀天下,才散兵不愿再起纷争。之后明君称帝,我两家为王,许世代承袭,永享尊荣。上朝不拜,见君不跪……”
老者说:“所以呀王爷,天下一统,应效法先祖,以大局为重。”
“我支持大局,各地盐铁都可收归朝廷。两家藩王封地,应该例外。毕竟藩王封地,应是藩王私产。”
老者说:“王爷错矣,天下为公,哪来的私。”
徐骄轻笑一声:“老先生,这四个字说说就行了,你还指望真能做得到。”
老者说:“何意?”
“人都是自私自利的,越是上位者,越是自私自利。”
老者说:“何解?”
徐骄指着街上摆摊拼命吆喝的摊主:“像他们这些人,每日都为三餐所累,哪有心思去自私。只有高高的在上的人,才有时间和闲暇,去思考欲望以及怎么满足自己的欲望。对于太多人来讲,欲望只是简单活着而已。”
三江王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徐骄继续说:“老先生,盐铁收归朝廷,就产生了垄断。可你怎么确保,垄断是导致价格变低还是变高呢?”
“帝王之心,必是心怀万民。”老者说:“有民才有家,有家才有国,有国才有君。若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那就没有资格作帝王。”
徐骄冷笑:“若做帝王的都知道这个道理,那怎么会有改朝换代呢。”
三江王大笑:“小子,这是三江源,我就当你没说过这话。”
老者也有些不满:“那么依你所见,此事是好还是坏?”
徐骄叹息一声:“老先生,好或者坏,不在于事,而在于人。向来许多事,都是人办坏的。恰好,人又是最能掌控的。上者贪权,下者贪钱。有管才有权,有权才有钱。这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因为这就是人性。”
老者眼睛闪着惊奇的光:“人性本恶,天道轮常。人性本恶,所以有世道兴衰,就如花开花落。所谓圣人者,不会期望花开永久,只要来年红花依旧绽放。”
徐骄心道:这老头看的好通透。于是说:“老先生大智慧,要做种花的人。”
老者笑道:“赏自己种的花,这才是其中乐趣。”
三江王说:“明老,这是三江源,我就当您没说过这话。”
老者大笑,看着面前静静的大河:“你比乃祖强,不但懂得藏拙,还知道藏锋。”
三江王叹一口气:“可惜在明老面前,什么也藏不住。就像这条运河,二十年前就是明老的主意。可是明老,修罗山还是好好的。四十年前,您让鬼王与修罗山主一战,其后鬼王再不过问修罗山的事,您为何还如此执着呢……”
老者一样长叹:“二十年前,就该结束的。只要你挖掘运河时,再深一丈——”老者忽然看向徐骄:“年轻人,你猜三江王当年修建运河,何不多挖深一丈呢?”
徐骄想了想:“原来老先生是要对付修罗山的。”
老者没有否认,而是问:“我的问题,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徐骄说:“运河若够宽够深,确实能取代修罗山那条水道,至少取代部分。少了财源,修罗山不会好过。但老先生有没有想过,运河修了近二十年才成,若再多挖一丈,就会耗尽三江源的民力。二十年,是一代人的青春。”
老者叹息:“我当年没想到这一点,还以为耗损修罗山,李家独霸三江源,这样的好事,王爷会尽心尽力。”
徐骄心道:这老头虽然精明睿智,但心性太高了,看不到脚下的人。
三江王更加诧异,徐骄并不知道当年种种,但一下就猜到了关键。他非是不想,而是若按照原来的计划,确实要耗尽三江源的民力,届时稍有一点火星,燎原之势,便是天大的灾难,动摇李家之本。
老者又说:“只是盐铁之事,却与修罗山无关,因为它确实关乎大局,也不是我所提出来的。王爷,我会让明帝推行此法,天下只有一个朝廷。今日的你,不是当年的李家先祖。今日的明帝,也不是当年立朝的明君。我亲来三江源,是想王爷劝一劝渤海王,他为人易怒暴躁。当年明君的承诺,过了这么久,也只有我这个老头在意了……”
三江王脸色难看,这许多年来,帝都一次又一次,明里暗里的招数,削弱李林两家势力。若不是三江源有一个修罗山,恐怕他现在也和渤海王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
老者看向徐骄,笑道:“年轻人,若你是三江王,如何解开这一局。”
徐骄摇头。
老者说:“我知道你心中已有了答案,不妨说出来听听。”
三江王冷笑:“徐骄,你就说吧。明老很少这么欣赏一个人的。”
徐骄说:“盐铁收归朝廷,如何经营呢?其他地方,可以派官员查察。但像三江源呢?无论是收归朝廷,还是三江王私产,铜铁矿就在三江源。别人的地头,谁敢来经营?我猜出这主意的人,根本就没想过为民着想。不过想开个财路,是不是朝廷没钱了?”
老者呵呵一笑:“怎么说?”
“能想到这个点子的人,不是一般的聪明,思想很前卫。我相信他也能想到坏处。盐铁收归朝廷是第一步,第二步是仍由之前的人专营,以比例分配利润或其它方式。一来一去,朝廷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有大把银子入账。”
老者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不管在什么地方,拥有铜铁矿和盐厂的,肯定不是小老百姓。他们一定是像王爷这样的,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与民争利容易,与官争利,难呀!”
老者哈哈大笑:“年轻人,你有做花匠的潜质。”
徐骄说:“像你一样么?”
老者没有回答,三江王却说:“你怎么能跟明老比。明老是种花的,养花要看心情。”
“你说对了,最近我心情很好,所以才来三江源。”
李师师早就不耐烦了,轻轻推一把徐骄。
三江王看到了,便说:“你们去玩儿吧。”
徐骄心想:操,老子为什么要听你们的。不过心里挂念着笑笑,也懒得和这些人讲大道理。观念被时代束缚,他脑子里想法,这些人肯定不能理解。因为所处地位不同,就像打仗一样。将军考虑的最多的,是如何赢得一场战争。士兵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
不同地位的人,无法理解彼此的需要和目标。何不食肉糜的悲哀,并非是因为无知。
李师师很开心似的,挽着徐骄的手臂。
这动作确实亲密了些,徐骄说:“你若不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在大街上搂着你……”
“不用……”李师师笑,随即收起笑容:“你什么意思?”
“今晚上这一出戏,是你安排的,还是你父亲安排的。”徐骄问。
李师师说:“什么嘛,我不懂。”
徐骄笑道:“我不相信巧合。绝大多数巧合都是人为的阴谋,只有一小部分能算得上天意,或者是悲惨,或者是幸运。但今晚未免太巧了,你不想嫁给王子淇,你父亲也不想,那就干脆直接拒绝就好了。”
李师师手上用力,像是听到了不开心的事。她说:“不要太聪明了。即便真的聪明,也要装作笨。父亲常说:聪明的人,一般都不讨人喜欢。因为聪明的人,通常不愿意别人也像他一样聪明。”
“大智若愚。”
“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你呢,是喜欢聪明的人,还是讨厌聪明人?”
“当然是讨厌,因为我也是个聪明人,也有聪明人自以为是的毛病。”
徐骄摇头:“你绝不是个聪明人。”
“为什么?”李师师有点不服。
“都说女人胸大无脑,你显然属于这个类型的。”
李师师忍住笑,假装生气:“你要死要死的……”
徐骄突然停住脚步,对面走来一个人。
李师师一看心里就有点怕,她几次遭人刺杀,有点惊弓之鸟。回头看一下,离着亭子很远了,但那老头却跟在他们身后。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徐骄感受到她的恐惧,伸手搂住她肩膀,让开到一边,心里想着:“山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山主对他视而不见,经过他身边时站住,双眼看着老头。
老者也看到了他:“好不容易摆脱三江王,却又遇见了你。”
山主说:“不是遇见,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徐骄看了他们一眼,虽然很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却也不想陷入其中,于是搂着李师师继续走。
这是那老者说:“有人已想到了妙计,轻而易举的瓦解修罗山。”
“你都想不出来,鬼王更想不出来了。除了你们两人,敢动修罗山念头的,也只有海后。”
“为什么不是明帝?”
“帝王要的是平衡,这不是你教的么?”
老者说:“如果你知道那个法子,你就会明白。即便是明帝,也会动心。”
山主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老者也笑:“我若怕,又怎会来到三江源。”
山主笑的更大声:“我若要杀,你在不在三江源,都是一样的。”
两人一起笑,路过的人好奇的看着他们,以为是两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