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对于一群身无武艺的女冠来说,一天之内步行五十余里地的‘计划’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到了二月十一日的黄昏,一行人才刚刚走了一半的路,堪堪出了萝卜山地界,钻进了鸡鸣山的林子里,只好再次就地休息。一行人估摸着此地离眉山已经颇远,大概暂时也不会有追兵了,便寻了一处小溪附近的空地,众人各拾了柴火,在溪边燃起了火堆。重霄观诸人之中,姜观主虽已是年逾古稀之人,但居然尚算得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在山林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这么一天,虽然呼吸已经有些凌乱,面上也有了疲惫之态,但一路上并未抱怨半句。此刻不到火堆边来,却自己在溪边一棵高树下倚坐着,脱下芒鞋,解开绑腿,映玉过去看她时,见她两只脚上都已磨出了血泡,便从行李里拿出自己的针灸包和一个白色瓷瓶来,帮着挑破了血泡,又敷上了瓷瓶里的药物。重霄观几位师姐妹见状也都过去,各人各解了鞋袜,有伤治伤,没伤也可稍稍放松一下,缓解疲劳。纨素与黎秋英都是武学大家,轻功极精熟的,这点路程对她们来说实在不当回事,便坐在火边,一边吃些干粮,一边闲聊。两人经昨夜交心之后,都觉得对方十分亲近可喜,此时并排坐着,彼此也没什么形象包袱了,纨素喝一口水囊里的水,皱着眉掰那干饼子,黎秋英看着她侧脸鼓鼓的,微微咬着嘴唇,倒像是在生气,不由得有些想笑。她上半身贴过来,在纨素耳边悄声问道:“从咱们进眉山找人,都吃了好几天这种干饼子了。现在她们都在那治脚伤,咱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往林子里走走,弄只山鸡野兔之类的给大家加餐?”
纨素瞥她一眼,气鼓鼓的腮帮子松了松,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轻轻道:“秋英姐,我劝你忍一忍吧。要是我没记错,重霄观是持的类似全真一脉的戒律,不吃荤食的。我们离恨天虽然是没这个规矩,但咱们当着这几位杀生吃肉,也不像这么回事。况且我也没带什么烤肉的佐料在身上,我看那几位出来也没带煮汤的锅——就有也未必愿意让咱们拿来煮肉用。要是你肚子里馋虫在叫了,等明日到了瓦东渡口,你找个好馆子解馋就是,何必非得在这触她们的霉头?”
黎秋英悄笑道:“咱们救了她们四个人,只是当着她们的面吃山里两只兔子,怎么能算触她们的霉头?”纨素忍俊不禁,道:“我还记得你来救人是为了报恩的来着?报恩就报的认真些,你就差吃这一天肉啊?”黎秋英摊手悄悄笑道:“我当初也是为了如松和笪儿的事欠了重霄观的恩情,如今我走这一趟,陪吃了几天青菜笋干和干饼子,等着她们彻底脱险,安置下来了,应该算是两清了吧?但如松和笪儿居然逃过这一劫,还躲在酩酊阁吃香喝辣,这么一比,咱们也太亏了。到时候我一定得让他俩和这几位住一段时间,保护几位仙长的安全,一起吃斋念佛,哦不,吃斋敬神。”
两人说到这里,映玉正扶着姜观主回到火堆边,怀梦和玄霜也跟在后面。几人围着火堆坐定,玄霜道:“可惜没带着锅子出来,若能烧些开水,灌一下水囊就好了。”黎秋英意外道:“怎么还要烧了开水才能灌水囊?”玄霜不答,笑嘻嘻使了个眼色向映玉的方向。映玉正色道:“明日天亮了再看看溪水干不干净吧。这种野山野水,黄昏里光线不好,看不清楚水中情况,诸位水囊里若还有存水,还是不要随意生饮溪水为好。不然恐生疾病。 ”姜观主微阖双眼,听她们聊天,默默不语。
纨素问道:“明日咱们就到瓦东渡口了。姜观主和诸位仙长,有没有想好之后要到何处居住,比较安全?”姜观主略想了想,答道:“若只说安全,自然是越向南,离漕运水道越远的小县城里,朝廷的控制力越低。但如今当务之急,贫道还得想办法联络各地梧桐苑,打探宿真的消息。若说交通便利,又不太起眼的地方,有个泗州城不远处的小县叫盱眙的,可以略躲一躲。我在那里有一处小小别院,有位卢婶在那里常住,养了一批鸽子,以待不时之需。官府若要追踪,也应追不到此处来。既方便我联络各地,又方便齐少侠以后来寻我们。 ”
纨素惊讶道:“泗州府的盱眙县么?这倒确实是水网密布,水运发达之地。只是这也离泗州府府治之地太近了吧。泗州南瞰淮河,北控汴水,是东南漕运的要津。如此重要的大城,朝廷如何肯放手,自然是要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盱眙离泗州不过百里余,只怕朝廷在此地也控制严密,诸位要在此地长住,恐怕不便掩藏形迹吧。”
姜观主摇头道:“自嘉安八年起,二十一年来我朝西旱东涝,沿海又多遭台风,灾患频发。泗州地处低洼,多次溃堤,泗州府因而被改为宿州府,府治挪到北边宿州。原本的泗州城堤坝虽然已经修复,但洪泽湖相对于泗州已成地上湖。真是有财有势之人,谁还愿意住在洪泽湖水面之下,每年汛期都要昼夜担忧,恐怕一夜之间,家园成为一片泽国?泗州因此逐渐被放弃,只变成一个洪泽湖畔的水运集散码头,住的多是在码头上干活的贫民。因而,官府在此地也逐渐治理缺位,泗州秩序遂主要由江淮一带的大帮会‘白浪帮’掌管,而‘白浪帮’现任的连秋水连帮主和我们还是有些交情的。重霄观在盱眙的这处别院,就是她当年因着一些往事赠与贫道的,但出于种种谨慎考虑,当初我们没有到官府改换房地契上的名字,如今在官面上,这处院子依然在她的丈夫郑涟名下,和重霄观并无任何关系。”
黎秋英点头道:“这么说来,若是那位连帮主如今依旧可靠,盱眙就确实是适宜诸位安置之地。如今奚家叔侄仍在庐州等待消息,等齐少侠回去传了信,奚笪可立即来与咱们在瓦东镇会合,到时候我与奚笪会负责将诸位护送到盱眙。如松在庐州还有点事情,可能要晚些直接到盱眙与诸位相见了。到时候我们三人可以在左近租一处院落,陪伴诸位住一段时间,暗地观察形势,护卫诸位,以防人心莫测。姜观主,您觉得这样安排可还好吗?”
姜观主却摇头道:“此次劳几位倾力相救,贫道等已经感激涕零了。我等身无武艺,路上需诸位卫护,这是没办法的事。但等到了盱眙之后,贫道等就是在白浪帮的势力范围之内,只能仰赖他们保护了。若贫道不以连帮主为友,就不该在此危难之际跑到她的地盘给她添麻烦。既然贫道决定了去投奔她,若还倚仗诸位当贫道的后手,保证我等的安全,那就是不信任朋友了。”
黎秋英想了想,痛快点头道:“那咱们在瓦东镇略等几天,等齐少侠往庐州传信回来,就搭船出发。等到了盱眙,几位仙长安然住下了,咱们就就此告别。”
姜观主点点头,微微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纨素,道:“宿真这些年一直没有停止查你们齐家的家仇,但总是进展艰难。如今她暂时不知下落,但我手里却也还有些线索,是当初也曾提供给她,但她似乎没查出什么关键信息的。我观齐姑娘你得了离恨天的传承,真是通透睿智,见微知着。也许差不多的线索,你能查出更多的东西也说不定?齐姑娘传信归来之后,咱们倒不妨找个机会谈一谈,交换一下消息。”
纨素默默低着头,像是在出神,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