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枕海听涛楼一楼大堂之中,灯火通明。
奚笪已解了毒,身上却仍无力,半躺半坐在一把垫着厚厚软垫的圈椅上,身旁坐着纨素,桌子对面则是一张空椅,孟昀仍在门口忙活着,指挥帮众把天外楼的那些人,死的运走,活的绑起来。“踏歌行”酒肆的房屋也需要重新打扫,并挂出关门歇业的牌子——虽然凤鸣大会在即,到处都是江湖人,但此地仍是扬州。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最好不要给朝廷添这种明面上的麻烦。这点在座之人皆是心知肚明。
戴着青铜面具的“吴姑娘”被点了穴,缚在一把椅子上,交两个翻海帮帮众抬了来。她身上的毒也解了,面具仍未摘下,一双怨毒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实在不知道今日自己输在哪里。
“混天搅海”雷焚海体温已恢复正常,此刻面色黑沉沉的,颓然坐在另一把舒适圈椅里。他双腿大穴被封,不能起身,上半身却已恢复自由,望一望俨然已接管帮众指挥权的义子孟昀,又望一望一旁噙着冷笑的纨素,他无话可说,只好抓了把瓜子来磕。他心里带着火气,把瓜子壳吐的满地都是。
有翻海帮帮众充任的“伙计”送了茶水和点心来。厨娘也重新捅着了灶火,要做几道热菜送来。雷焚海磕了一会儿瓜子,终于是失了耐心,却不敢冲纨素、奚笪发难,只冲着自己义子喝道:“孟昀,什么事儿还没忙完,让他们去弄!你小子先给我滚回来!”
孟昀身形一震,向大厅外忙活的帮众吩咐了几声,转身往桌边走来,神色十分尴尬。他不敢坐下,乖乖喊了一声“义父”,便要侍立在雷焚海手边。
雷焚海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你小子翅膀硬啦!还装什么!”伸手一指那把空椅子,道:“钱二堂主给‘您’备的主座!还请孟总瓢把子坐吧,别在我这里乔张作致,老子看着恶心!”
孟昀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默默站了片刻,就要跪下。纨素突然插嘴道:“孟公子,外面的事若不需你再指挥,还请早些就座……今夜不宜太耽搁时间了。你我明日到了铜山,大概都是要上场的?”
孟昀神色一肃,低声向雷焚海告罪一声,回去空座位坐下,答道:“翻海帮此次来的目的已失败了,凤鸣大会我们自然也不再参加……若齐小仙君允准,我明日天一亮,便带帮众离开此地,回闵地去了。”
纨素摇头,平淡道:“你帮中之事,我不参与决策。但雷老爷子若要保性命,却不能就这么回去。孟公子既然已能掌控翻海帮,不如把你义父交我带走——也许他做的那些事儿,到了我师祖跟前,还有点申辩的余地。若非要这么回闽地去,回去就可以安排看坟地,买棺材了。”
孟昀叹道:“我派今日之危,最终还是赖齐小仙君解围。不然若叫‘苍髯鬼面’走脱了,我派在闽地留守的三千多帮众,难免都要遭到报复……翻海帮百年基业,一朝就要化为乌有。我今日倒戈,说到底是为了挟恩图报,救下义父而已。但齐小仙君今日之恩,我却粉身难报……”
奚笪在一旁,虚弱笑道:“你俩别在这客套了。我还全蒙在鼓里呢?”他伸手去拉纨素衣袖,手抬到一半又落下了。
纨素见状,把椅子向奚笪身边又挪近了些,伸手握住他手,向孟昀道:“不瞒孟公子,当时若非孟公子带人相助,我也不易对付他们那几张当盾牌的桌子……何况若孟公子那网,当时是冲我们头顶罩来,我们也是极不易应付的。这两张网我都需送回离恨天,不能留在翻海帮手上,也不能留在我自己手上……这点还请孟公子见谅。”
孟昀点点头,道:“我没忘了,我还得就杀纪家,夺天蚕丝的事给离恨天一个交代……齐小仙君,你不觉得奇怪吗?济南府在黄河以北,不产蚕桑。绸商纪家为何会举家居住在那里?”
纨素懒懒地一挑眉,道:“丝织品的专收专卖权,朝廷是以省为单位下发。济南府是江北泉城,地气和暖,水源丰富。这几十年从南到北天儿都热,鲁地气候比江淮一带也不差太多了。此地到底能不能养蚕缫丝,朝廷能不能多发一省的‘丝引’,不过是他们有没有给朝中相关之人使够钱的区别罢了。但若要夺南方各省的丝引,岂不是成了在原本的各家豪商大贾口中夺食?没有武林背景的纪家,也许真就只能住在济南府。这么想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孟昀摇头道:“丝引的‘专收专卖’之权,是先已划定了允许商户收丝的地域的。就算这些年鲁地的气候已经可以种桑养蚕了,粮农也不会轻易毁弃耕地,改种桑树——就算要种,那树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长成的。何况本地蚕种也成问题。纪家在鲁地,是收不到多少丝的。他们花大价钱贿赂朝中几位阁老,能拿到鲁地丝引不假,但没有广大的桑农作为基础,他们的生意也注定是做不大的。”
孟昀转向那位戴着“苍髯鬼面”的女子,道:“纪姑娘,你也不妨听一听,你家到底是怎么发的家……十六年前,你还没出生呐!”他眼中激愤怒火,熊熊灼烧,却被纨素一语轻易浇灭。
纨素嗤笑一声,道:“这位可不是纪姑娘,纪姑娘落发出家,在济南佛慧派好端端地做着尼姑呢,这次也没跟着师姐妹来扬州……你们翻海帮,到现在都避重就轻,不肯说你们嘴里的‘那一位’到底是谁,可那人却想了法子,要借离恨天的手除了你们义父子两个,把翻海帮牢牢收拢到自己手里呢——吴姑娘,在被梧桐苑收养之前,你自己家姓什么,你还记得吗?”
椅子上绑住的女子没有作答。纨素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轻轻在她右臂几处穴位推拿了几下,道:“自己把面具摘下来吧。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重霄观众人,包括姜观主、怀梦、玄霜、映玉……如今遭了‘那个人’的卸磨杀驴,已逃出眉山,另寻地方藏匿起来了。你从上线那儿收到的消息,只怕是我离恨天齐纨素劫持了她们,不知送到哪里去了——是不是?”
死一般的寂静。那女子缓缓抬起右臂,以一套颇复杂的手法按动面具各处的卡扣,将那面具脱了下来,放在自己膝盖上,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雪白琼脸,目中阴毒此刻皆已褪去,只剩明晃晃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