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笪不敢继续按着纨素的思路想下去了。他转移了话题,道:“所以你出去买船票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呢?等你买票回来,我的感觉是你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了似的。”
纨素道:“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想明白了。”她轻轻笑了一笑,道:“总是想太多前因后果,难免会什么事都不敢做。之后梧桐苑的事可以之后再说,但朝廷借这次处决,既然想要杀的是重霄观的魂魄,那么对朝廷来说,也不只是姜观主她们死不死并不重要——朝廷关在牢里,要处决的这些人最后死不死,其实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是她们配合一点,把这场砍头的戏演完罢了。”
奚笪道:“所以简单一点说,就是你本来在郁闷的是,如果这七个人里有畅远或者宿真,你也不能救,只能给她们收尸敛葬。但是现在你决定你要救她们了,所以你心情就好了。”又皱眉道:“那天晚上在酩酊阁,是你告诉我,江湖应当保持对朝廷的适当谦抑,不引起朝廷的过度警惕和注意……在洛京劫狱或者劫法场,是我们在现在的局势下不能去做的事。”
纨素点头,轻轻一笑,道:“我倒也没说要劫狱或者劫法场。我今天突然想起来,想让一个人活下来,离恨天是有自己的特殊办法的。”她解开衣领,把一串东西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奚笪。奚笪小心地接过,借着月光看,却见那只是一串大小形状不太规则,也各不相同,但打磨得颇光滑的小石头,约摸有四五十个的样子,用红绳串着,中间则栓着一个琉璃圆球当做坠子。他不太确定,问纨素道:“我可以把灯点起来看吗?”
纨素点头道:“你想点灯就点吧。不过点不点都一样,现在这东西看起来就是不太好看的。”想了想,自己站起身来,把桌上的琉璃罩灯点亮了,说:“你这么看吧。”
奚笪再在灯下细看时,见这串石头甚至连颜色都不太一样,色差斑驳,倒像是穿了一串鹌鹑蛋。但当奚笪对着灯光,细看中间拴着的琉璃圆球坠子时,他瞬间脸色大变。
那并不是什么琉璃圆球。圆形的琉璃罩子里面,是一小块雕成山体形状的绿松石。山体雕琢奇巧,正是那一颦万古无人抚平的愁眉。琉璃罩子也烧的不甚纯净,内层刻意烧做微微有点浑浊的乳白色,是六十年前的大长公主与雪龙王在得月楼上所望见的,冬天的晨雾。
纨素的声音带着讽刺的轻笑,她说:“你先看到了这个?对,这就是眉山耳珰,是姜观主口口声声说长公主留给她,答应要替“雪龙王”保重霄观一次的信物。是姜观主说让宿真带着,去找长公主求援用的信物。所以现在你知道了,我那天对着姜观主的‘不情之请’,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这么明白的拿我当傻子的人,我还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
奚笪的脸色苍白,眉峰紧蹙,声音也在微微发抖:“是啊,若是有情人的信物,自然应该是一人一件保存的。雪龙王是你的师祖。大长公主保留得月楼耳珰,是纪念你师祖在楼上对她说的话。那么,眉山耳珰当然应该由你的师祖保存,纪念大长公主难以抚平的眉峰。姜观主怎么会连这一点都猜不到,竟然还把这个谎话说到你面前来……我也能猜到她是怎么想的。大长公主要保重霄观,是为了你的师祖。所以雪龙王就一定是想要保重霄观的……所以你这个三代弟子,既然下了离恨天,入了红尘,也自然要为了她重霄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笑起来,嘴唇咧开讽刺的弧度:“真是太有意思了。”
纨素听他声音不对,不知道他为何会激动到如此程度,回头望着他,没看出端倪,遂点头道:“所以我也不是因着足够的‘通透睿智,见微知着’所以才对姜观主保持警惕的……猜到找大长公主和找宿真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也不是我的直觉。我就是知道她有事情在骗我的。在我下山以前,眉山耳珰一直挂在我师祖房里的镜子旁边。而从我下山以来,眉山耳珰一直就在我的身上。”
奚笪继续道:“所以你有没有猜疑过,当年,十八年前,那个郑怀恩给你的信物,到底是你自己弄丢了,还是被怀梦拿走了?我现在细想来,只要怀梦把那个信物悄悄拿走,交给姜观主,然后由姜观主给你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其他线索,和一批在她操纵之下,和梧桐苑有关的证人——你再也找不到郑怀恩了。而她姜缈想让谁当你的仇人,谁就可以是……。”他的眼睛变得明敏而锐利,就像一直笼罩着他的一层壳子被突然打碎了——一层天真可喜,温柔可亲的壳子。他好像一下子就从那个对所有人都尽可能用善意理解的英俊青年,那个温润如玉的儒雅公子,走向了最极致的反面——也许正是这个反面,才配在江湖上得享盛名,才被无数人称作“心魔琴”。
但此刻奚笪的手现在是真的在痛了,一寸一寸沿着指骨爬上来森森的凉意,随后是如同再受一次拶指的入骨之痛。大颗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先是手,然后是胳膊,最后他的全身都在抖。他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坐在椅子里,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纨素再回头看他时,是真的被他吓着了,她试着去抓他的手,却听到他喉咙里压抑的尖叫。她嘴里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安慰的音节,双手握着奚笪的手腕,小心地贴近他的身体,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低声的说着“没事,没事……”,试图把他扶到床上去休息,但是收效甚微。直到她说:“我也不怕她们骗我的……我还有窥心功呢。”才感到他颤抖的双手稍放松了些。纨素忖度着他大概想听些什么话,横了横心,索性贴到奚笪耳边,轻轻说:“还有你站在我这边呢……你不是会摄心大法吗?为什么要怕别人骗我?我不好骗,我很聪明的。”
一炷香时间后,奚笪安安静静躺在舱房里的床上,缓缓调整着他的呼吸。纨素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故作轻松,笑道:“几岁的孩子了?还得要人哄。今天我照顾你辛苦了,等上了岸,你要弹琴给我听。”奚笪静静地望着她的脸。船舱的窗户已经全都关上了,屋里的灯也已全都点亮。但他看见她转头为他倒水时,眉峰又蹙了起来,也像那耳珰里的万古眉山,无人能够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