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片寂静。奚如松似乎是哑巴了,望着纨素不知该说什么。黎秋英站起身来,往门口迎了几步,又讪讪地停住了。她原本也并不详细知道纨素的家仇之事,因此当时才乱点鸳鸯,撮合奚笪与纨素同行去洛京。此刻她已是大为后悔,愧得不知该怎么开口。
乔留也觉得他派人叫回纨素,只怕是大大地帮了倒忙,躲在柜台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在看账本。那小伙计更是机灵得紧,看出来气氛不对,一溜烟跑出大堂,到后院去了。
纨素却面色未变。她走到奚笪面前,轻轻握住他捂在耳上,不住颤抖的双手,探了探他的腕脉,叹了口气,向奚如松道:“他又发病了……奚前辈,你刺激他干什么呢?”
奚如松艰难地组织语言,答道:“齐姑娘,原本是我天缘派对你不住。笪儿原本是不知道当年那些事的,他并没刻意瞒你。”
纨素语调平淡,回答道:“这我自然知道……关于当年之事,我家的仇怨到底要记在谁头上,这已经是我听过的第三个说法了。按我们离恨天的规矩,报仇也有报仇的法度。莫说我与贵派掌门人这仇怨还未必成立……就算是真有这事儿,做父母的做的事,我也绝不会牵连到孩子身上。奚前辈,秋英姐,你们都不必担心。”
她见奚笪仍如石像般站在原地,脸色煞白,便拉个凳子过来,搀扶他坐下,轻声安抚道:“没事,没事……以前的事和你没关系的。你休息一下,咱们一起去见出云派李前辈,好不好?现在我自己出门,都有点不太习惯了……”她絮絮叨叨,一句话来回说好几遍,终于感觉到奚笪绷紧的肌肉缓缓放松,双手也不抖了。奚笪那双含泪的眼睛终于又恢复了点亮光,直愣愣望着她的脸。
奚如松见状,神情变了几变,终于沉声问道:“关于我派……也关于笪儿,齐姑娘下一步作何打算?”
纨素依旧保持着半蹲在奚笪身旁,握着他双手的姿势,闻言叹了一口气,答道:“过段时间,也许我会跑一趟贵派,向贵派掌门打听一下旧事……奚前辈,世上的事儿,有时候最忌讳想当然。当年旧事,你真的就样样都知道得清楚吗?”
奚如松正色道:“我自然不如亲历者所知清晰……但我也不像亲历者一般,会为自保而说谎。”
纨素点头赞道:“不愧是龙首琵琶奚前辈,果然是正人君子。”
她站直身体,望向奚如松,也正色道:“但奚前辈,你自己当了君子,也不必臆测旁人都是小人……青青并没有要借我离恨天的声名,为贵派洗清声望的意图。他也没想过要再当贵派的少掌门,这点我可以替他证明。”
黎秋英终于松了口气,轻轻拍了奚如松肩膀一下,嗔道:“人家俩人好好的,就你在这小人之心!知道的,你是笪儿的二叔,不知道的,得还以为你是他的什么仇人!你那话说得那么难听!”又望向纨素,勉强一笑,道:“纨素,当年事我也不知内情,所以才撺掇你注意笪儿……如今虽然你并不介意,但我黎秋英还是该给你赔个不是。”她立在原地,向纨素深深一揖。纨素往侧面挪了一步,避开了此礼。
乔留在一旁察觉到屋里气氛松动,在一旁插科打诨道:“秋英姐,人家年轻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又不是你撮合的,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功劳?这么喜欢作媒人,可见也是渐渐上了岁数了。”
乔留又大笑道:“你们还有啥话,上楼去客房里说。一会儿到了饭点,可别耽误我们做生意啊!幸而我五叔今日出门去访友了,不然早就撵你们了。”
众人皆展颜微笑。纨素伸手搀着奚笪,笑道:“店主人发话了,咱们哪有不遵之理?奚公子今天归我了。奚前辈,秋英姐,也请移步到我房中,我有点事要征求两位的意见。”便带头往竹楼楼梯上走去。奚笪顺从地跟着她的脚步。
几人到了纨素所住房中,纨素让奚笪躺在榻上,与另两人则各自寻地方坐下。奚如松先道:“齐姑娘有什么事,只管直说。”
纨素望向他,平静地道:“离恨天的女弟子,是不能在山下长久逗留的,更不用说在山下出嫁。这点我早已告诉了奚笪,而他之前是盼着三年后就随我回山的……后来我告诉他,上了离恨天,就不能再下山,红尘中的亲友都难再见了。所以他也有些犹豫。但奚前辈,一旦奚公子随我上了离恨天,那些尘世浮名,江湖毁誉,对他又能有何意义?说他要和亲……未免有些过分了。”
奚如松沉静了神色,叹息道:“如此说来,确实是我不对,冤枉了笪儿。只是齐姑娘,若你以后发现,我大哥——也就是笪儿的父亲,真是齐家的生死仇人的话……你还肯要笪儿吗?你还愿待他如初吗?”床上躺着的奚笪也无端地紧张起来,转头望向纨素。
纨素无奈一笑,答道:“奚公子是个二十八岁的大男人了,二叔你怎么说得他像个物件一样,还要看我肯不肯接收……他若能割舍尘缘,站到离恨天这一边,我自然会待他如初。只是此事谈何容易?血脉至亲,自然是难以割舍。若他到时候选了另一面,我也不会怪他,大家一拍两散便是。”
奚如松点点头,不说话了。一旁黎秋英紧皱眉头,平白生出重重忧虑,只觉得对奚笪来说,到时候若真要“一拍两散”,绝不会像纨素口中说的那样轻巧。她又想起天缘派掌门奚如樟那张阴郁的,充满算计的脸,不由得苦笑一声,向奚如松道:
“我反而倒怕,最后会证明了齐家与天缘派没有仇怨……以大哥的性子,若要让他同意笪儿上离恨天,离了他的手掌心,还不知道他要向纨素,向离恨天提多少要求呢。”
纨素轻笑一声,斩截地答道:“真到了那时,若是我自己一个人能达成的条件,只要不伤德行,不违法令,我也自然是该尽力效劳的……但若想为我的私情,使唤到整个离恨天头上,那却是不可能的。”
纨素又道:“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儿,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终归会有个解决办法。我今日请两位来,是为了商量另一件事。”
她起身走到屋中妆台前,打开了早上从寒鸦当铺拿回的那个小包裹,从中拿出一个莹润瓷瓶来,递给黎秋英,道:“秋英姐不妨打开看看。”
黎秋英接过那巴掌大的瓷瓶,只觉入手意外的沉重。她拔开塞子,便嗅到一阵极浓郁的香气,似冬日水仙花的香,又微微带着些薄荷的凉意。她望向纨素,笑问道:“这又是什么?”
纨素拿回瓶子,从中倒出一粒珍珠一般粉白莹润的丹丸在手上,递给黎秋英,道:“这个丹药叫做镜幻。”她指一指那包裹里露出的一个银质雕花的小坛子,道:“那里面的药粉叫做幽引。那个我就不打开给两位看了,若是一不小心,让两位吸入了药粉,还不太好处理的。”
她望向奚如松,继续道:“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还要辅以离恨天心法,也许能治奚公子如今常犯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