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牢之既离下邳归广陵,萧副子闻秦主苻坚已至项城,秦军大集,以其父萧鎋为太守之下邳近项城,恐秦军大举进攻,下邳不支,乃将部曲尽付其父好友戴遁,自淮阴急归下邳。不久慕容垂、石越攻下邳,萧氏父子以众寡不敌,城中粮秣不足,乃于秦军至前,率军民南走,遂至广陵投谢玄。不久,秦主苻坚与其弟苻融,秘率八千精骑驰至寿春。随后,已至项城之青冀梁三州兵开赴寿春,梁州属郡魏兴太守朱序受命先发,于途中遣人赴广陵密报。谢玄遂知秦主已至寿春,秦军将大集寿春,便遣刘牢之率北府兵三万,萧氏父子率其所部,齐赴前方侦察御敌。
晋军于洛涧与率军探路之秦将梁成相遇,乘夜偷袭,一举大捷。刘牢之等凯旋广陵,谢玄大喜,乃嘉奖刘、萧诸将,即遣人赴合肥,邀西中郎将、豫州刺史桓伊共攻寿春;一面以秦军大集寿春,遣使渡江赴晋廷报告。
此前萧儁在建康,既闻彭城失陷,其子乐子与戴逯双双遇难,自是悲悼不已;后复闻秦军大集项城,而其弟已失下邳,不禁大急,乃向执政谢安请辞尚书五兵郎,道愿归乡里为朝廷募兵。谢安感其诚,乃为其请旨于晋帝,道萧郎中有沈劲之志,不可不酬其心。
于是朝旨下达,道:“尚书五兵郎儁,痛失爱子于彭城之役,今其弟下邳太守鎋,复以众寡不敌,痛失下邳,儁乃有为朝廷回乡募兵之心。儁父子忠诚如此,朕心甚慰甚悯之!故命儁不必请辞,即以尚书郎返其乡晋陵武进募兵,如吴兴沈世坚故事。”
萧儁回乡募得五千兵,便命人至广陵投书谢玄,道愿率军受调度。谢玄大喜,乃命儁即率部曲赴广陵,为抗秦效力。
萧儁与萧鎋兄弟,自数年前儁至下邳相访重见,嗣后儁赴淮阴扶父柩南归,忽忽已数年未见,至此重逢于广陵,自是大喜。萧鎋父子与萧儁道及乐子不幸于彭城,犹自涕泣,道“愧对兄长”、“愧对伯父”云。萧儁却慨然道:“我闻阿弟道父亲临殁时,犹指北呼“北伐”三声,此情此景,如在目前!今我儿‘捐躯赴国难’,自是‘视死忽如归’!亦何憾哉?”
二
谢玄信使入都,向玄叔父中书监、录尚书事、扬州刺史谢安呈上信笺。安展信读毕,乃上书晋帝,道:
“臣安启:
秦军大集寿春,数可二十万,王师前锋虽于洛涧大捷,然秦人已渡淮临淝水,若不以大军相阻,彼必渡淝而东!我淝水与中渎水之间无坚城,秦人渡淝之后,将沿中渎水直下广陵。广陵虽有兖州兵八万,究是孤城,而秦军后继诸州郡兵皆集项城,犹有数十万众,使其皆渡淮淝,南下围广陵城,兖州势必不支,胡马临江,将在异日!
臣弟左军将军石,虽未履临疆埸,于前锋都督兖州刺史玄,为叔父之尊,若率台军赴广陵为征讨大都督,以节制兖豫诸军,当差可抵御寿春秦师,不使其渡淝而东。彼不能渡淝得志于东,久之师老兵疲,粮秣不济,其大军必北返,则收复寿春之时也。陛下察之。”
晋帝司马曜上年虚岁满十九,行将弱冠,褚太后乃结束临朝,还政于帝。亲政以来,司马曜常忌惮谢安独掌大权,虽其姊夫王献之出任中书令有年,然献之优游名士,虽居高位而不事事,并不能与安争权。至此谢安上书,请用其弟谢石为抗秦征讨大都督,乃依言下诏,却以安职兼内外,过于劳苦,免其扬州刺史,以同母弟会稽王司马道子继任。不日,为安抚谢安,且使王献之独掌中书省,晋帝复以安多年来监中书省事劳苦,下诏升其职为司徒。
谢石率晋廷台军至广陵,便命谢玄率刘牢之诸将仍赴洛涧,且邀豫州刺史桓伊北上,偕兖州北府兵,与秦军会战寿春。谢玄即率北府兵至洛涧东,临岸扎下营垒。不日,谢石率台军亦至,晋军昼间操练,夜击刁斗,枕戈待旦。
此日忽有人于营门求见,道自寿春来,有要事相告。谢石正与谢玄议事,闻之大喜,乃命延入。那人入帅帐,谢氏叔侄皆是一惊,原来来者不是他人,正是襄阳之役中被俘入秦多年之朱序!
朱序只略寒暄,便道:“秦主已至寿春,诸军亦集,众可二十万。秦诸州郡之兵,犹在往项城集结,合寿春之军,数可百万!今秦青冀梁三州兵,已在项城赴寿春途中,王师当急与之战,否则秦军尽至寿春,便无能为也!”
谢石拱手道:“叔庠,秦军势大,何以不渡淝水?”
叔庠为朱序字,序被俘入秦久矣,故谢石以表字相称以示敬重,不以其失襄阳时所居职梁州刺史而称为朱梁州,恐其闻当日所居职而伤心也。朱序道:“以寿春以东无大城屯兵故也,且秦军于洛涧之役丧败,秦主亦心惊,以王师北府兵为雄师,故不敢轻率渡淝。”
稍顿,朱序复道:“今当急乘秦人心怯,便赴淝水东岸,与之相持。便倚淝水与洛涧之间为瓯脱,亦是非计!”
谢石沉吟道:“敌众我寡,兖州之兵八万,我麾下台军,仅万余人。桓豫州尚在路途,若仓促过洛涧赴淝水东岸,秦人渡淝来攻,恐不能敌。依我之意,不若待豫州至寿春左近,我乃麾师过洛涧,抵淝水东岸与之相持,乃为万全!”
谢玄却道:“一鼓作气,我军既乘胜,今若急过洛涧赴淝水东岸,秦人丧胆,必不敢便渡淝来战!倒是如此一来,恐长久隔淝相持,师老兵疲,或不能早决战而胜之!”
朱序道:“仆之意,可不待桓豫州,便以谢兖州率北府兵先行,便赴淝水东岸,大都督率台军从而后。秦主闻王师至淝水东岸,以其众二倍王师有余,必欲早战;然其震慑于洛涧之败,必亦恐王师渡淝,乃将出其军,抵淝水列阵。彼时兖州予之信笺,便道淝东地狭,若欲决战,何不退军一舍,使王师渡淝水,与之会战于淝西?秦主非宋襄公,必以王师中渡为可乘之机,必许之。如是秦军后移之际,我于其军中大呼‘秦军败矣’,士卒不明真伪,必狐疑奔逃,则其阵必溃而土崩瓦解,人马自相践踏。王师乘势掩杀,不忧不克此敌!”
“足下之计大妙,可行!”谢玄拊掌赞叹道,乃转向谢石,诚恳道,“叔父,时不我待,机不可失!若使秦军尽至寿春,则大事去矣!为今之计,朱叔庠所言,乃当务之急,便请允我先行!”
谢安之子、轻骑将军谢琰,亦拱手向谢石道:“叔父,阿兄之计是也!”
谢石沉吟片刻,便允谢玄所请,一面去信桓伊,透露所谋,命其缓行。于是朱序复归寿春,谢玄率北府兵过洛涧,进抵淝水东岸。
秦主居寿春月余,秦军青冀梁三州兵陆续至,又十余万,至此合先至者,已逾三十万,苻坚胆气乃壮,闻晋军已至淝东,便命大军出城扎营,每日沿淝水西岸列阵。桓伊北上不曾遇敌,虽以谢石所命缓行,昼行夜宿,至秦军与北府兵隔水对峙数日后,亦至淝水东岸。
晋军兖豫二州兵虽会师,亦不急于渡淝,只于水东扎营而已。苻坚以为晋军不敢于其大军眼前渡淝,然以北府兵劲锐,秦主亦不敢轻率挥师渡淝,于是对峙至于半月。
是日,淝水东岸晋军下一小舟,张使者旗帜,二人操舟,一人儒服持使节于舟中,渡向西岸。苻融于岸边望见,便命接住。
使者入寿春城,呈上晋军前锋都督、兖州刺史谢玄予秦主书信。苻坚展信看罢,不禁大喜。原来信中道:“足下提百万之众,劳师远征至此,却与仆麾下隔水对峙,此非计也!淝东地狭,君若移师空水西一舍之地,俾仆渡麾下过淝;彼时足下与仆,指挥虎贲精骑会战,而缓辔以观,岂不胜隔岸相望哉?淮南下湿,时节方将暑热,惟祈君安,敬候佳音。”
苻坚心道:“此朱叔庠劝降之力也!”乃当即命人修书一封,俾使者携回。信中道:“蒙足下厚意,足下所命,正是区区本怀!两国顿兵久矣,士不解甲逾月,淮南早热,甚劳将士!早欲邀君来战,恐足下持重,唯待贵国大都督将令,是为不情之请,惧足下不许!不意忽蒙足下赐书,竟以渡水来战,与寡人相商!兵凶战危,速战速决,乃是爱民之道。足下所请,寡人所愿也,明晨便移我军,俾足下麾师渡水来战!”
三
翌晨,秦军于淝水西岸埋灶炊饭毕,就地列阵,军容齐整,甲胄曜日。苻坚有意炫耀军威,指挥如意,故前一日并未颁下此日后移战阵,俾晋军渡淝来战命令。
苻坚与苻融登城,遥望淝水对岸晋军,但见旌旗飘扬,人马整肃,不禁感慨道:“此劲敌也。若不使其过水,中渡而击之,不知何日,乃可平江南也!”
于是苻坚下城,乘云母车,张华盖,命苻融骑马,同至军后,便命人传令诸军将领,使全军后移一舍。秦军甫列阵毕,诸将忽闻后移,不知何意,皆忐忑怔忡。
苻融跨马至军前,命传令兵擎旗,指挥诸军阵后移。秦军三十万众,转身不易,前军移动,中军后军,尚不知前方军阵何以向后移动。谢玄见敌前军已后转,便命放舟下水,晋军纷纷跳入舟中。
苻融见晋军果然渡河,不慌不忙,仍指挥军阵后移以惑敌。秦军虽向后移动,一时行动缓慢,阵形未乱。朱序于秦军中,见晋军居前者已将抵西岸,乃忽向淝水中射出一箭,继而大呼:“秦军败矣!”
秦军中军与后军将士不明就里,见前军后撤,复闻朱序一声喊,以为前锋落败,乃骑士纷纷调转马头,步卒纷纷旋踵,向西奔逃。晋军也便乘虚登岸,掩杀秦军。
秦军自相践踏,一溃千里。晋军追亡逐北,自寿春城下至于淮北。苻坚见势不妙,便急下车,上马夺路而走,途中中箭,好歹逃出生天。苻融掠阵不成,阻止不住溃兵,为乱军冲撞落马,死于马蹄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