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纸袋上印着金色的拱门,程景行两指夹着纸袋,慢悠悠地走进弄堂。
这几天过得太悠闲,生活按下了慢放键,感觉挺不错。
他想着,下周董事会议题要是通过了,他就带莫爱去一趟北欧,或是代岛,回来后再交接工作。
然后,先休个半年,把一直没时间改的车,送去捣腾一下。
机盖尾翼换碳纤的,刹车系统他看中一套,早就想换了,这几天可以先找厂家预定……
到了咖啡厅门口,程景行停下来,往里面看。
余煜手里拎着咖啡壶,在满座的几张小圆桌之间穿行,给人续杯,听到程景行叫他,他笑着扬了扬头说:“还没好,等会给你送过去。”
程景行点了个头,“谢了,余老板。”
继续往前走,何岳来了电话,将这几天各项目的进度都汇报一遍。
“市里说,下周Urban oasis的阶段性工作汇报有中央来的领导来听,您得开始准备了。”
何岳焦头烂额了半个月,拿着助理的工资,操着总经理的心。
程景行讪笑说:“你去吧,我休假中。”
“我替不了您,下周您还休假,我就只能递辞呈了。”
何岳哀嚎着,打工人不加班不内耗的梦想彻底破灭。
“也好,我介绍你去别处,”程景行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活少钱多离家近的,还有别的要求吗?还想做建筑?试一下别的行业?”
何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董事会的议题不会通过的,您不许偷懒了,下周的汇报我给您准备好材料,您一定要去。”
程景行愣了一下,脚步也缓了,微风摩挲过纸袋,沙沙作响。
双开木门上靠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带着鸭舌帽,穿黑色卫衣和牛仔裤。
许是等得久了,正无聊地踢门口的小石子。
“好吧,我听何总安排。”
“……”
程景行挂了电话,走到许天来身边,把纸袋抛给他。
许天来反应机敏,利索接住,“老师呢?”
程景行懒懒地瞥他一眼,开锁拉门,“她加班,你进来等。”
许天来捏着皱巴巴的纸袋,眼眸压下,犀利的眼神少见地有些踌躇,站在门口不动。
莫爱不在,他不想进去跟程景行大眼瞪小眼。
程景行指了指庭院里的猫架,“进来,把猫喂了。”
许天来犹豫了一下,乖乖迈进门槛,在池塘边的置物架上找到猫粮,往猫架上的碗里倒了一座小山,再将碗放到地上。
槐树刚结束一季的盛开,像是也犯了秋困,绿叶浓密地拥着枝丫,进入沉寂的休养中。
猫从树下的石子路跃过来,第一次见许天来,它扬着尾巴,绕着他走了一圈。
许天来向它伸手,“你是猫,我是许天来。”
猫像是听懂了,双瞳盯着他许久,接通了某种生灵共频的信号,它乖顺地将头挨到了他掌心。
程景行站在屋内喝水,平生第一次见到向猫做自我介绍的,也算是长见识了。
许天来走进来,在餐桌上坐下,打开怀里的那团纸袋。
麦当劳儿童套餐,一个牛肉汉堡,一盒纯牛奶,小杯玉米粒和一盒迷你薯条。
套餐附赠一个马力欧系列的卡丁车玩具,他抽到的是桃花公主的粉色座驾。
许天来拿着桃花公主,端详半天,说:“程景行,你把我当小孩。”
程景行脱下黑色西服,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明明不上班,每天还要穿正装,骗莫爱去上班,心挺累的。
“你不是小孩吗?”
“我十八了。”
“哦,所以呢?是想告诉我,你可以看成人动画了?”
“……”
许天来揭开汉堡的包纸,一口啃掉一半,“是你要曲少言收我当他学生的?”
程景行靠在椅背上,“你不愿意?”
许天来啃掉另外一半汉堡,“他现在是我教官。”
“挺好。”
两人很快无话可说。
程景行回了几条信息,许天来专心干饭。
套餐份量实在太少,许天来吃完后,还是觉得饿,但他没说,把盒子袋子勺子全都装回纸袋里,丢进垃圾桶。
“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程景行放下手机说:“没回消息,可能快了。”
“我……训练完再来看她吧,先走了。”
“饭都没吃,走什么走。”
许天来疑惑地看了看垃圾桶,他刚刚吃下的是什么?
这时门铃响了,晚饭到了。
程景行早就让余煜烤了羊排,做了牛肉炒饭。
儿童套餐纯粹为了逗许天来玩儿。
食盒揭开,飘出烤肉的焦香,香草迷迭香激发出肉质的鲜美滋味,外焦里嫩,汁水油亮,淋蘸一层浓郁青酱。
程景行用锡纸裹住羊骨,递给许天来。
许天来摸了摸脑袋,坐回来,接过羊排。
年轻真是胃口好,尤其许天来,吃饭的样子有股风卷残云的气势,把程景行都衬托成了谦谦君子。
“又没人跟你抢。”程景行给他加一勺饭。
许天来用手背擦了擦嘴,“寨子里孩子多,小时候吃饭要抢,习惯了。”
程景行微怔一下,把剩下的饭全添给了他。
“莫爱在柏崖,吃饭也要抢?”
许天来忙摇头:“她是老师,村长每月发米粮,发生活物资。她住我家,吃得少,米都给我奶奶了。”
“那就是你吃了。”
“……呃……嗯”
程景行笑了笑,拿纸巾擦手,给许天来倒了杯水,轻描淡写地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喜欢她的?”
许天来狠狠呛了口水,辣椒合着水,呛到气管里,好一阵咳嗽,眼底都咳出了红血丝。
“她……咳咳……她现在是你女朋友,你这么问我,什么意思?”
程景行把纸巾推给他,说:“知道她喜欢的人是我,你不还是喜欢她了吗?”
许天来垂下头,抽抽鼻子。
那年他接莫爱出院,在抽屉里看见她留下的遗书,他知道了她心里的秘密,是一个叫景行的人。
好多年,这个人只存在于纸面上,他从没听她提起过。
他侥幸地想过,也许她已经将他遗忘,他祈祷时间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而现在,这个人从纸面上,再次回到了她的生活中,而他居然还没有长大。
“她出事后,我开始知道她对我来说……与别的女人不一样。”许天来诚实说道。
程景行欠欠地说:“我很抱歉,她只能是你注定没结果的初恋。”
许天来挂了一脸黑线:“我要是早出生两三年,还有你什么事。”
程景行无所谓地笑笑,说:“我爱上她的时候也是十六岁,三年恋爱,我能让她一辈子忘不了我。这跟时间、年龄都没关系,主要看你有多想要这份感情。”
许天来耷拉下脑袋,寸发根根分明地竖着,看得到黝黑皮肤下突起的青筋。
他有些沮丧,又有些气恼,不是因为程景行说得不对,而是因为他说得太对。
两人沉默一会儿,像是等什么尘埃落地。
程景行沉声说:“不管你对她是什么感情,我都谢谢你,在我不在的那些年照顾她。”
许天来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哼一声,说:“谁要你谢。”
程景行笑着摇头,喝了口水。
手机亮了一下,他点开,看到名字的那一刻,眼神瞬间凛冽如冰雪盖地。
许天来天生感知力比较强,很快察觉程景行情绪的变化,问:“怎么了?是老师吗?”
程景行点开对话框,对方发来的是一段视频。
——“老聂都不计前嫌,莫小姐,你可得给这个面子呀。把老聂哄高兴了,要我投你们杂志不是问题啊。”
——“你这夹子音好听,上面这么会夹,下面是不是……也挺会夹的。”
——“别走啊,你给我夹一个。”
视频最后是莫爱怒吼了一声:“滚!”
戛然而止,余音回响。
许天来只听到声音便认出了那是莫爱,“老师出事了?”
程景行立即起身,英俊面容霎时添了一分凶厉,与刚刚判若两人。
他一边给莫爱打电话,一边对许天来说:“跟我走。”
许天来马上戴上帽子,跟着他出门。
两人走到停车场,电话那头终于接通了。
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您好,这里是赛琳娜游轮服务台,请问您是这部手机的主人吗?”
程景行应了一声,问:“你们游轮是在海港码头吗?”
“是的。您还在船上吗?我们给您送过去?”
“不用了,我们来取。”
滨海大道出了名的隧道多,易堵车。
程景行绕道上了高速,一路狂飙,往城市最边沿的海岸线进发。
“走关平快速下去,转梅山高速,到海港码头会快一些。”许天来坐在副驾上建议道。
程景行没犹豫,转道下了关平快速,说:“海城的路你都记得?”
“地图上有的就记得,”许天来说,“城市道路好记,山路比这复杂多了。”
程景行用车载蓝牙给游艇会的一个朋友打去电话,请他联系赛琳娜游轮。
到达码头,游艇会派来的经理已经在栈道上等他们了。
见到他们,经理顶着海风走过来,扬手指着黑暗的海面上一艘灯光明亮的庞大游轮,说:“程董,那艘就是赛琳娜,刚出港没多久,坐快艇很快能……”
“扑通”一声,程景行瞬间回头,没看见许天来,忙往前跑两步,发现渐黑的潮水里冒出个头,正向前面的大船奋力游去。
经理惊得嘴巴打哆嗦:“有人……有人跳海了!!”
程景行揉着眉心,心焦气恼,叫他来帮忙,不是来玩命的。
岸口有一只白色快艇悬停在海面上,夜里涨潮,把船头推得老高,一个工作人员等在船上。
程景行三两步踏上船,转头对经理说:“不好意思,麻烦您再派一艘快艇,多叫几个人,把那孩子捞上来。”
经理急忙点头,转身就去喊人。
登上赛琳娜,游轮的服务员把莫爱的手机递了过来,程景行拿了手机,直奔三楼。
给他发视频的人一直没有接电话,服务员是在三楼走廊捡到的手机,他不能确定是三楼哪一间房。
距离他收到视频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他心火烧了一路,出门没穿外套,也冒了一身汗。
他愤然解开领口的第二颗扣子,依次打开包房门确认。
服务员跟着一步一步拦着,“程董,程董,您别这样,我……我帮您查看……”
程景行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拉住门把,一扇扇开,谁也拦不住!
走廊尽头传来一声玻璃砸碎的巨响,程景行迅速循声而去,推开房门。
音乐的鼓点强劲,白色的瓷片碎了一地,地上的男人抱着头,手指间沾着血,面目狰狞地叫喊,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他身旁的一群男男女女,有的在扶他,有的想要拉住正跑走的女孩。
莫爱惊慌地朝门口跑,看到门从外打开,愣住了,像是确认自己不是出现了幻觉,又迈开腿,拼命向程景行跑去。
“景行!”
程景行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颗心终于归了位。
莫爱脸颊碰到他锁骨的肌肤,大口大口地呼吸,是熟悉的柏木香味,“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没事了,乖。”
程景行将她推开一些,看她的脸,手摩挲着她手臂,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最终看到她右手手指有血。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莫爱忙说,从口袋里拿出了沾着血的富江徽章。
程景行松下一口气,看向已经被人扶到沙发上余计华,他粗粗喘着气,额头的伤还在沁出血珠。
发生了什么,已经一目了然。
“老师,老师。”
许天来像只黑不溜秋的水鬼闯进门来,身上滴滴答答拖了一路的水痕,难以想象他是以怎样的毅力在翻腾的风浪中,游过来的。
“天、天来?”莫爱都不敢认,“你掉水里了吗?”
许天来哪里管得了自己,神情紧张地看她周身,又检查一遍。
程景行把莫爱往许天来那边一推,说:“带她上船。”
莫爱警觉地拉住他的手:“景行,你做什么?”
账没算清,程景行哪能这么算了。
许天来也窝着一口火气,说:“我跟你一起。”
“几个喽啰,用不着你。你看好她,先上船。”
他手抚着莫爱的手背拉下来,不听她的劝阻,把他们两人都推出去,关上了门。
包房里音乐停了,只有彩灯还在旋转,气氛诡异,时间一分一秒在凝结。
程景行看着眼前这帮人,左右扫一眼,全是怂货,一个敢对视都没有。
他步子缓慢走向沙发,周身凝着冰霜,眼眸如深潭,居高临下地看着余计华,像是下一秒他就要管他要个遗言了。
都到这个份上了,余计华也圆不回来,他索性啐了一口,冲程景行道:“冤有头债有主,今天这局是梁茗贻组的,商务酒局,你情我愿,发生什么都赖不着我。况且你女人也没吃亏,都给老子开瓢了,你还想怎样?”
程景行面无表情,步步逼近,双手扯住余计华的衣领,把他体积庞大的身躯摔向桌台。
余计华是个虚弱的胖子,养一身肥肉半点用都没有。
他趔趄着起来,肥硕的身体跟个不倒翁一样,没半点力气。
程景行毫不费力地反剪他的双手,把他的脸按在黑色岩板上,将他受伤的一侧袒露出来,细长的伤口周边还有一些瓷片的划伤,都不重,但很多。
包房无一人敢阻止,个个噤若寒蝉。
余计华嚎叫挣扎,口吐芬芳,像只被卡在岩石下拼命扭动的肥虫。
“程景行你放开我!妈的,你是个什么玩意,敢动老子,你给我等着!”
程景行面不改色,用一只手肘压住他,另一只将自动餐桌的玻璃板转了半圈,拿起一瓶还未开瓶的白酒,瓶口在岩板上狠敲一下,大汩透明液体从白色瓶身冒出来。
旁边看傻眼的王雨青和崔涛岸,脑中已猜到要发生什么。
下一刻,高度数的白酒像细细涓流一般准确流淌在余计华血红的伤口上。
“啊啊啊啊啊啊——”
余计华刺痛得惨叫,身躯疯狂扭动,程景行冷着脸压住他,愣是一滴都没浪费在别处。
一瓶倒完,程景行眉眼如冰霜,脸上凌冽的怒意半点没缓解。
他又伸手敲了一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看着他将第二瓶快速倒在余计华脸上,眼嘴口鼻都被酒液灌透,窒息感让他如砧板上鱼,拼命摆尾,连求饶都叫不出来。
第二瓶倒完,程景行放开手,让他起身,手上的瓷瓶重重往地上一摔,沉声道:“再敢靠近她,倒的就不是酒了。”
包房里这一连串的混乱在程景行摔门离开后,才算告一段落。
游轮的工作人员给余计华叫了医生,简单处理伤口,有些细小瓷片掐在肉里,只能等靠岸再去医院。
余计华本想直接打电话跟吴明森说,但这一身的气还没消,无处发泄,实在憋闷。
刚在人前丢了大面子,得先找人泄了愤,才有心思干别的。
他首先想到了王雨青和崔涛岸,但他们早已不知去向。
他更加愤恼,一气之下把包房里的人都赶走,“都他妈的废物!”
他从沙发上把醉酒的白敏扯起来,一巴掌将她扇醒。
“贱货,就知道睡,干活了。”
白敏反应很慢,捂着刺痛的脸颊,坐起身,扯了扯身上的包身裙,麻木中听到金属相碰的轻响。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身体瞬间抖如筛糠。
余计华已经解开了皮带扣,把黑色的皮带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