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艇上,海风太大。
莫爱把西装外套脱下,披到许天来湿漉漉的肩膀上。
许天来立即掀开要给她披回去,但内衬已经被他身上的水沾湿,他只好乖乖披上身。
快艇踏着浪尖忽上忽下,人在上面有种坐海盗船的失重感。
莫爱被摇得五脏六腑都在晃,闭着眼睛往程景行怀里钻,紧抱住他,才能缓解昏眩想吐的感觉。
程景行把她往怀里拢了拢,目光看向前方不远处的码头灯塔,神情难辨,整个人像一团寂灭的火,温怒隐隐,沉默寂然,但内里灼热,火光流动,稍有风来就会再次燃起。
他将莫爱的手机递给她,“别再丢了。”
莫爱点头,拿过手机,从他怀里抬起头,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程景行说:“有人给我发了你在这里的视频。”
能拍视频表示那人也在酒局上,包房里的人谁会跟程景行联系?
“谁?”
程景行低头看她,说出一个名字:“白敏。”
莫爱愣怔住,如此意想不到的人。
她细细回忆刚刚在酒局上与白敏短暂的交汇。
在被余计华纠缠时,白敏是唯一一个阻拦过的人。
她拿走他手中的酒,与她对视一眼,然后……
莫爱晶亮的眼睛晃动起来,像是明白了什么,倏然拉住程景行的胳膊,说:“回去,景行,我们回去。”
“怎么了?”
“白敏………白敏替我挡了一杯酒,然后她就一直倒在沙发上……”
程景行立即对掌船的工作人员说:“掉头。”
回到赛琳娜,程景行不许莫爱跟他一起上船。
他只身登船,问服务员三楼包房里的那些人还在不在。
服务员支支吾吾不敢说,程景行凌冽的神色又添上一分寒,急忙上了三楼。
包房内的大灯全关了,只有旋转着的彩灯在顶上打出五色的流光。
斑斓彩点在偌大的黑暗房间里跳动着,从墙壁跳到沙发,从沙发跳到隐于黑暗中的肉体。
程景行推门,带进来一道刺眼的白光。
黑黢黢的房里什么也看不清,视线一时找不到焦点,他只能听到女人的哭叫。
“啊………别这样……余董……啊…”
“操,谁开门?”余计华被白光晃了眼睛,大声怒道。
程景行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白色皮质沙发上的两人,一幅令人极为不适的画面。
跟着他过来的小服务生也看见了,惊呼一声,捂住双眼。
“他妈的,到底谁开门,没见过人办事吗!关了!”余计华吼道。
白敏趴在桌上,背上金属扣砸出的红肿已经痛到麻木,红痕下面压着还没痊愈的紫红伤痕,新伤旧伤,反反复复。
这些天余计华心情不好,她身上没断过伤。
冷白的光让她眼睛微微眯起,视线模糊不清,她再次闭上眼,忍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抽打和侵犯。
她咬住唇,让自己清醒一点,告诉自己再忍一下就会过去。
那些暗无天日,如蛆虫啃噬般的生活她都忍过来了,这算什么,她可以的,忍耐是她最擅长的事,她可以的,为了家人她什么都可以。
片刻,她听到拳头打在皮肉上的闷声,余计华大叫。
她回头看,只见他被一记重拳打翻在地,肥硕身躯倒在程景行的皮鞋边。
程景行背对着白敏,挪了挪长腿,招手让服务生进来给白敏披了件酒店的长款大衣。
“程景行,你他妈的有病!……”
余计华在地上蠕动,提着裤子,想要站起身。
太过着急掩盖自己的窘迫就越是窘迫不堪,他重心不稳又跌下去,反复几次,怎么也起不来。
程景行一脸厌恶,没去管他,径直走出了包房,在走廊的灯光下站定,双手插兜,看向房间里的白敏。
“白敏,我只问一次,你走不走?”
“我的女人,你也要管!!”余计华疯叫着。
白敏嘴唇翕动,似被程景行的话唤醒了知觉。
她能逃出这个泥潭吗?
如果是这个人,也许她能相信……
她于黑暗中看向那道光,彩灯光点在她脸上游走,诡异而魅惑。
余计华的大手又一次攀上了她的肩。
“你看什么看,贱货,还真以为能逃……嘶……”
白敏狠力掰开余计华的手,一脚踹在他要害处,余计华痛得捂胯翻倒,痛苦哀叫。
“贱人,婊子……你有多少把柄在我这里………”
白敏冷笑着扬起头,眼中含泪地讥讽:“你有我的,我也有你的,余计华,你自己不行就只会打女人的死肥猪,我们走着瞧。”
她身体虚得只能扶着桌角艰难起身,但她眸光清亮,漾着神采,一步一跌地向门外的光跑去。
程景行把白敏带到游轮二楼,在甲板上点了一支烟。
白敏扶住栏杆站着,海风猛烈灌进她的肺里,将浊气全部挤压出来,她感到好一阵畅快。
她视线往下一层看,莫爱和许天来正坐在下方的快艇上等待。
莫爱神色焦急地看着登船的走廊,蓦地起身,快艇应她突然的动作,轻微摇晃一下。
她说了句什么,然后抬腿要爬上游轮,很快被身后的许天来拉住手臂,好说歹说地劝回来。
程景行远远看着,幽暗的眼底,比面前的星辰大海还深沉。
白敏怯怯地瞟一眼,说:“你女朋友等着急了。”
“不急,有事问你。”
白敏猜到他想问什么,也知道他不想要莫爱知道,立即主动说:“余计华想约的人是梁董,当然……如果梁董答应来就不会安排这种局了。”
程景行收起打火机,有些不耐烦:“说重点。”
白敏咽咽口水。
“余计华把很多资金交给赵泽在海外运作,最近赚了不少钱。赵泽说要现在收手,不要贪多。但那些钱大部分都不是余计华的,他做不了主。上面的人不让他停,他也不敢违背,只能跟赵泽谈继续发债融资,再把盘面做大。赵泽不干,抽走了自己那一部分的利润,准备退出。余计华这边肯定不让,两方谈崩了。”
“他找梁姨又是为什么?”
“赵泽不干了,这个盘子总要有人接,他想要梁董替赵泽接盘,拉梁氏金控进来一起赚钱。”
程景行黑曜的眼里闪出锋芒,深深吸了口烟,道:“梁姨不可能答应。”
“余计华约梁董,梁董都不见他,我不确定梁董是不是真的知道这些,”白敏叹口气继续说,“今天是梁茗贻主动联系余计华的,说是她子公司投的一家杂志社要做第二轮融资,请他看项目。余计华以为是合作的信号,但梁董说她不来,只让他酌情考虑项目。他在林市呼风唤雨惯了,哪里受过这种冷落,他就约了这样的局,根本没想看项目,就想拿项目方出出气。但他没想到,莫爱会来。”
“余计华不是预谋的?”程景行蹙眉问道。
白敏摇摇头,“不是预谋,他是看到她来,才起了心思。他很早就知道她是赵泽的私生女,要不是顾及她男朋友是你,他早利用她去威胁赵泽,不让他退出了。”
烟火燃到了指关节,程景行好似无知无觉,“他打算怎么利用她?”
白敏揉了揉鼻子,说:“Ghb,俗称听话水。余计华常用的手段。”
程景行瞳孔骤然收缩,“你替她挡的那杯酒,难道……”
白敏闭上眼,哽咽一下:“那杯酒我只喝了一点,大部分都吐掉了,但还是有药力。”
她紧紧抓着白色护栏,两腿到现在都绵软无力,她强撑着说:“当时,我看到余计华在酒里动了手脚,猜到他是要对莫爱下手。按他的习惯,视频照片不会少,这些东西都可以拿捏赵泽和……你。”
程景行按灭烟,双手撑在护栏上,指节处已有一个圆形的烫伤,皮肤的灼热感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如果白敏没有帮她挡那杯酒,如果她的手机没有及时被服务人员捡到,如果他再晚到一点。
任何一点的误差,都会让他错失救她的机会。
如果错过,那刚刚在包房里,白敏经历的就都会发生在莫爱身上……
程景行想想就要发疯,一双可盛朝晖的俊目俨然已经腾起了漫天乌云。
沉寂的火,遇到这股猎猎狂风,烧成了燎原之势。
他面容依然平静。
“最后一个问题。”
白敏看向他。
“你为什么帮我?别跟我说你良心发现之类的鬼话。”
白敏垂下头,说:“因为……吴董……”
程景行冷哼一声:“我姑父?”
———
回程中,莫爱直觉感到程景行比之前要沉郁,面色也更难看。
他的臂弯依然有力而温暖,环住她的腰身,给她满满的安全感。风浪再大她都不怕了,但不知怎的,她好心慌,抱得那么紧,她依然感觉不到他在身边。
“景行?”
“嗯。”
如平常一样的问答,却听不出半点情绪,海风吹开他额边的碎发,冷峻的眼一直看着远方深渊般的大海。
她担忧地问:“怎么了?”
程景行把她按在怀中,说:“没事。”
快艇终于靠岸,莫爱扶着脚下虚浮的白敏下船。
岸上来接应的是何岳,欧陆停在滨海大道边,打着双闪,莫爱让白敏坐到后座,关上了车门。
许天来身上的水有水,没有上车,说:“我……打车回学校,不用送我。”
程景行冷着脸,把他塞进副驾驶,摔上门。
莫爱牵住程景行的手,说:“你车停哪儿了?我跟你去。”
程景行呼一口气,拉下她的手,单臂揽紧她的腰,拉开后座的车门。
莫爱没防备,身体一软,被他按进了车里,他利落地帮她绑上安全带,一车的人都看了过来。
“景行,你做什么?”莫爱拉他胳膊,心脏跳狂乱。
程景行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回家等我。”
“你去哪?”
程景行吻了她的额头,关上车门,眉眼的凌厉已与温柔没有半点关系,长腿阔步地走向路边一辆黑色的卡雷拉。
少年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情,破除人们既定的哀悼准则,遵从内心,抱着爷爷的骨灰奔赴了一场逆旅。
现今,他已与这等离经叛道的想法阔别已久,全身血液沸腾着叫嚣,他必须要从了自己此刻的心思。
莫爱迅速解开安全带下车,跑去追他,但他动作太快,已经启动了车。
黑色车身绕过她身边,声浪从她耳边呼啸而过,莫爱转身,只看见尾灯拉出两道平行的红线。
许天来下车来寻她,“你先回去,我去找他。”
“我不回去!”莫爱慌忙拿出手机打程景行电话,他当然不会接,“他到底去哪里!”
她按掉电话,抓着头发,来回踱步,他会去哪儿?
余计华跟他说什么了吗?
他到底要做什么?
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她这时却完全猜不到他。
这时,白敏从车里走下来,靠在车门上,看向莫爱。
“他可能……去找梁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