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尧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极其敏锐之人,他看着绫竹的表情,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失了,他眼中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了下去。
他微微低下头去,用一种轻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原来,我最终并没有当成医生啊。”
他说的不是疑问句。
绫竹本能的有些回避他的视线。
罕见的,面对眼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究竟应该怎样告诉他呢?
难道真的要残忍地将真相全盘托出,告诉这个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希望的少年,他不但未能实现成为医生的梦想,甚至连双腿都不幸断掉,再也站不起来,余生都只能与轮椅相伴吗?
还要让他知道自己将会褪去所有的朝气与活力,从此过上压抑而沉重的生活吗?
气氛沉重了下来,绫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内心翻涌的情绪。
终于,她缓缓抬起头来,将自己的眸子对上了宋尧的视线。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持续了好一会儿。
收回视线,绫竹学着衾无冕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地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望着绫竹刻意回避的目光,宋尧心中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结果。
他轻轻地抿了抿嘴唇,虽然看上去已不如最初那般兴奋激动,但依然保持着那份腼腆的微笑:“没关系,那也还算不错了。”
看着眼前的少女,他的笑容清浅,眸子里带温和的光,虽然不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但是上天已经赐给了他更好的。
他一直都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绫竹听出了他话中的隐晦的告白,望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少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骤然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后,那颗心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轻咳了一声,她按了按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脏,下意识的避开了少年人炽热又小心翼翼的试探。
宋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绫竹,恰在此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一直都被忽略的重要细节——
如果绫竹姐姐真如她所说,是在七年前穿越而来的话,那么按照时间推算,那时的自己应当已经二十三岁了。
可如今站在面前的绫竹姐姐,无论从外貌还是气质上来看,都绝不像是比此刻的自己年长太多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脸上原本的笑容瞬间凝固,宋尧忽然间觉得,未来的自己好像……是个人渣??
宋尧仍强作镇定,努力维持着那仅剩的一丝体面和尊严。
他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绫竹姐姐,我能冒昧问一句您今年贵庚吗?”
话题跳转的有些快,绫竹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稍稍思考了片刻,回想起原主的实际年龄后,便有些迟疑地回答道:“十八岁吧。”
犹如一道晴空霹雳,直直地劈在了宋尧的头顶。
刹那间,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起来,长久以来恪守的君子礼法,在此刻统统土崩瓦解,碎成一地残渣。
绫竹没有留意到他那变幻莫测的表情,继续在他的房间上翻找起来。
从踏入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觉便如影随形地缠绕着她。
那是一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毛骨悚然之感。
若是换作旁人,或许会将这种异样归结于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但对于身为杀手的绫竹而言,这样的感觉实在太过熟悉。
手指顿住,她的指尖缓缓落在了身旁一个看似寻常无奇的书架之上。
接着,她从众多书籍之中精准地抽出了一本小巧玲珑的书本。
宋尧被她的动作吸引,收回了思绪,有些奇怪的看了过去:“这本书……”
他的话语尚未完全脱口而出,眼前发生的一幕就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绫竹用手指在书脊处轻轻地按压了一下,刹那间,原本严丝合缝的书脊竟突然凹陷下去一块,露出了一个隐藏其中的小小夹层。
而在这个狭窄的夹层里,赫然躺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针孔摄像头。
宋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脑门,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骤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书架上方那因书本被抽走而空出的位置。
就在那里,透过那个空缺之处,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里正正的对着他每天晚上安睡的床铺。
绫竹的动作却依旧没有停下,她的表情算不上太好,不浪费时间,修长的手指快速掐动法诀。
刹那间,整个房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捂住一般,光线骤然黯淡下来。
脚下原本平静的影子突然开始剧烈扭动起来,分裂成无数道漆黑如墨的细线。
这些黑线如同速度奇快的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房间的各个角落疾驰而去。
眨眼之间,便精准无误地固定在了房间内的数个关键位置之上。
紧接着,一道黑色的暗芒倏地闪过,待光芒散去之后,几个小巧玲珑的监听器以及针孔摄像头赫然出现在了绫竹的手掌心之中。
随后,那些刚刚暴露出来的黑暗再度悄无声息地隐匿进了她脚下的影子里面,仿佛从来都未曾出现过一样。
绫竹神色冰冷,握住手中的那堆东西,稍稍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所有的监听器和针孔摄像头瞬间化作了一堆细碎的粉末。
宋尧坐在椅子上,他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涌起,迅速传遍全身。
这座别墅的安保措施向来严密可靠,平日里根本不可能有陌生人能够轻易闯入他的房间。
而且,他书架上摆放的书籍要么是他自己钟爱的读物,要么便是父母或者兄长精心挑选送给他的礼物。
尤其是其中那一本书,它是当年母亲在他搬入这个房间时特意为他添置到书架上的,算起来至今已有将近六个年头了。
刚刚找出摄像头的那几个位置甚至有一个是正对着他床的天花板上的。
能够在这座别墅中做到这一切的人屈指可数,因此答案就在眼前呼之欲出了。
他的父母——自从他踏入小学的时候,甚至可能还要更早一些的时候起,他们便一直默默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绫竹轻轻的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声音微冷:“等我几分钟。”
宋尧还处于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里面,感受到绫竹的触感,他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绫竹的身影如同幻影一般渐渐散去,眨眼间化作了一道漆黑如墨的影子,瞬间消失在了房间之内。
尽管少女已然离去,但房间里却依然残留着她身上独有的清冷香气。
此刻的宋尧心情异常复杂,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被层层厚重茧丝紧紧包裹住的世界之中。
长久以来,他一直天真地以为那层厚厚的茧是父母用心为他筑起的安全高墙,可以护佑他免受外界风雨的侵袭。
可是直到今天,当他无意间透过茧内那细微的缝隙向外窥视时,才惊觉所谓的高墙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他所身处的并非是什么温暖坚固的堡垒,而是一张由无数谎言交织而成的巨大蛛网。
而他自己,则像一只可怜的飞虫般被困其中,动弹不得,那些曾经被他视为最亲近的亲人,如今在他眼中却是一只只面目狰狞、正虎视眈眈准备吞噬他血肉的蜘蛛。
绫竹的动作很快,再次回来的时候表情极冷。
宋尧静静地坐在床边,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隔绝开来。
尽管室内的温度恰到好处,但一股刺骨的寒意却源源不断地从他骨骼的缝隙间侵入,如冰冷的毒蛇一般缠绕着他的身躯,让他的全身止不住的发冷。
绫竹站在他的面前,默然了半晌之后,忽然伸出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丝,紧接着,她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宋尧眼角不知何时悄然滑落的泪珠。
宋尧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绫竹,那双漂亮的栗色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显得愈发朦胧而迷人。
他微微张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却堵塞的某种艰涩硬块生生隔住,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缓缓地弯下腰,轻柔地将宋尧拥入怀中,绫竹轻声道:“……别哭。”
这是他们第二次像这样拥抱,宋尧的眼睫毛早已被泪水湿透,眼睛低垂着,也许是从小到大的习惯使然,他就算委屈也内敛又压抑,连一声呜咽都不肯轻易吐露出来。
窗外的雪花扑簌簌的掉落,屋内没有开灯,冷香在房间内逸散,绫竹没有打断他的情绪,沉默的一次次为他擦拭着泪水。
谎言编织的温柔梦境被撕裂,直面血腥残酷的真相,这件事情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太过残忍。
绫竹不能随意的更改已知的历史进程,如果这是在未来,她大概率会选择另一种更加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
对宋尧来说,这一切并非突兀,早在知晓自己的身世的时候他就已经起过疑心了,时至今日,那些抽丝剥茧的疑虑都算有迹可循。
他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情绪里太久,深吸了口气,嗅着少女身上那清雅独特的冷香,他哑声道:“绫竹姐姐找到的东西可以给我看看吗?”
拉开了些许距离,绫竹看着他,宋尧的身体依旧在颤,但是眼神却很沉,恍惚之间与二十三岁那个带着假面的他重合。
沉默了一瞬,绫竹并未拒绝,手腕翻转,将一沓薄薄的纸张和一瓶药递了过去。
宋尧无声的道了句谢,然后轻轻的将她手里的资料接了过来。
绫竹在拿到东西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
对于当年那件突发的空难,最为难过的人并不只有年仅一岁多的宋尧,还有宋家上一代的掌权人,宋老爷子。
最疼爱的长子猝不及防死于空难,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几乎在顷刻之间就将他原本就算不上太好的身体击垮。
但是事情已成定局,宋老爷子当然知道,依照小儿子狠辣的性子,必定会做到斩草除根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可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撑不撑不住了。
即便悲痛万分,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要给懵懂的小孙儿留下保命的保障。
在最后的弥留之际,他立了遗嘱,在自己死之后,宋家的一切都留给宋尧,在宋尧还无法掌权的时候,暂且交由自己的小儿子帮助宋尧打理。
等到宋尧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就让宋尧立刻掌权。
如果宋尧在十八岁之前,发生了任何的意外,那么他留下的所有遗产,都将上缴给慈善机构,一分不剩。
这份遗嘱的订立仓促,其中的漏洞和瑕疵自然也是难以避免,但这已经是那位风烛残年的爷爷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时所能竭尽全力做到的极限了。
可以想象,宋老爷子必然是怀着满腔的悲痛与不甘离开人世的。
他临终前那份毅然决然、破釜沉舟般立下的遗嘱,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产生了巨大的威慑力。
宋仁尽管心中有着诸多盘算和不甘,但最终还是没有对宋尧痛下杀手。
在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以及各方力量的权衡之后,他选择隐瞒所有真相,并收养了自己的亲侄子宋尧。
就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他打算以一种缓慢而隐秘的方式逐步实现自己的野心。
对于宋尧来说,关于自己爷爷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他的父母不幸离世时,他还仅仅只是个一岁多的懵懂孩童,根本无法记住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但是此时此刻,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遗嘱,突然间,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那是一张布满皱纹但却无比慈祥的脸庞,老人微笑着将年幼的他轻轻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嘴里不停地轻声呼唤着“尧尧”……
胸口一阵沉闷的疼痛,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了上面,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中,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苍白无血色,一滴晶莹的泪水悄然滑落,恰好滴落在遗嘱中的某一个字上,瞬间晕染开来。
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开始微微蜷缩起来,他嘴唇轻颤,用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