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
六月,叶妩的小腹开始隆起来了,小腹尖尖,应该是个小姑娘。
夏夜,天空漆蓝。
别墅的花架上,缠着盛开的紫藤花,那些花儿在夏夜里随风摆动,串串浅紫,看着鲜妍可爱。
叶妩靠在躺椅上,浅浅睡着了。
身上盖着小毛毯。
她黑色的长发,如同那些紫藤花一样,在夜风里轻舞,看着温婉动人,她的脸蛋更是因为滋养白皙莹润。
一只手掌,握住纤纤玉指。
男人蹲在她跟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将面容轻贴于女人小腹,五个多月的身孕,早已半熟透,尖尖的小腹顶着,贴于男人脸面,叫他轻易感受孩子的胎动。
不是小拳头砸了,而是缓缓蠕动,像是一颗可爱的柚子。
周京淮真想,亲亲她,亲亲他的小周愿。
生下来,一定和哥哥姐姐般可爱。
叶妩醒了,一睁眼就见着周京淮伏在小腹处,她浅淡一笑:“还小呢,哪里能和你交流!周京淮,你现在变得真幼稚。”
周京淮淡笑:“不是说,男人至死是少年么。”
叶妩抬手,轻抚男人英挺瘦削的面孔,呢喃:“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周京淮,你哪里有少年的时候,我认得你的时候你才22岁,但是年少老成,我有时会想,你活得累不累啊!可是那时的我,更傻,你说争名夺利,我就傻傻地跟着去了,你说要站在顶端,你现在是了,可是你快乐吗?”
周京淮心中酸楚。
他不曾说话,只是将脸颊轻搁在叶妩的掌中,感受着最后的温存。
夏夜,晚风。
他们,最珍爱的时光。
……
入夜。
书房里,有着笔尖蘸墨的声音,细细沙沙的。
堆积如山的文件,笔记本凌乱地放在一旁,但是男人在写一本日记,记下今天的珍贵的琐事。
【澜安的裤子有点短了。量了一下,竟然长了两公分,记得要添秋冬的衣裳。】
【小倾城说,慕南溪家里养了一匹小马。周京耀平时最爱玩乐,这件事情交给他办,要记得和他说,倾城想要一匹小白马,那种跑起来萌萌的,最好能长角,我想京耀应该很难办。】
【叶妩今天剪了头发,短了一点点,但是更好看了。】
【她新换的沐浴露,很好闻。】
【她今天心情,似乎很好,整个人柔软。】
【我多想一直陪在她身边。】
【让她高兴,让她什么也不用去做,让她就只用看着孩子们成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与阿妩,朝朝暮暮,岁岁人常在。】
【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
【今天开会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头晕,一阵迷茫,那短暂的时间里,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幸好,嘉楠在我身边,帮我圆了过去。否则被阿妩知道,她该多么伤心。】
【我加大药量,似乎并不管用,时常模糊。】
……
周京淮笔尖一顿。
黑夜里,男人眸子染上一层薄薄的湿润。
他是多么不舍啊,不舍他的阿妩,不舍他的孩子们,他曾经费心得到的东西全在眼前,可是最后他舍不得的,只有他的妻儿。
名利地位,早就是过眼云烟,只剩下责任。
周京淮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烟,拆开了取出一支放在唇上,他点烟的时候手指在颤抖,但他毫不在意,就那样含着狠狠地吸了一口。
轻薄烟雾,沾染了深沉的眸子。
书房门,吱呀一声敲开了,男人惊怒:“是谁?”
进来的是林秘书,她望着周京淮低语:“是我!”
周京淮放松下来,身子靠到了椅背上,低声喟叹:“是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林秘书走上前,为上司整理书桌:“公司才忙完,不放心这里过来看看,果然您还在忙碌。”
林秘书的指尖,碰到了那本日记,一下子崩不住了。
不敢看,轻轻合上。
她想了想还是劝着:“您的身体不允许这样操劳了!宋医生说了,您该适当休息,这样没日没夜地办公,只会累垮您的身子。”
周京淮苦涩一笑。
他起身,径自走到了落地窗前,看着外头的浓夜。
许久,他才轻声说——
“我怕阿妩太辛苦。”
“嘉楠,在孩子们成年前,这个担子始终要交给阿妩的,没有人比她更合适。荣恩看似平静,但是底下暗涛汹涌,京耀他压不住人又有那样的前科,所有只能是阿妩。”
“她产后接手,哪里那样容易,我得为她铺好路。”
“两年,我至少为她铺好两年。”
“后面的路,我相信她能走好,我一直知道她。”
……
说到最后,周京淮的语调里,除了伤感还有骄傲。
他对叶妩的喜欢,或许从来不只是皮相性情,还有欣赏。一个女人站在他背后,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本身就足以让人难忘。
是的,欣赏,他们是互相的依靠。
林秘书想说话,但是话到嘴边,又哽咽了。
她尊重周京淮的选择。
周京淮的声音,在黑夜里是那样的寂寞,“嘉楠,以后你留在叶妩身边,帮着她站稳。另外,叫周京耀回云城一趟,再想办法联系上顾九辞,我想要见他一面。”
……
一周后,荣恩集团总裁室。
周京耀在云城吃了苦头,心里不爽,推开门就开始冷哼:“我那边的项目正是紧要关头,你这么着急叫我回来干啥?怎么,和叶妩求爱不成想拿我出气?我可告诉你周京淮,你别想拿我出气,老子心里还有气呢!”
周京淮放下金笔,静静看着他。
周京耀又一声冷哼:“少那样看我!老子不吃你那一套!周京淮你知道吧,你一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知道一准没有好事儿。”
他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随手拿了东西,放在手上把玩。
一会儿,周京耀蹙眉,看着手里的药瓶。
这啥玩意儿?
他一直盯着看,过了约莫两分钟,才抬眼直勾勾地望着周京淮,嗓音粗哑颤抖:“周京淮你又在装神弄鬼是不是?你以为老子信你是不是?你一个大活人好好儿地吃什么药?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你的阴谋诡计?”
他甚至上前,揪住堂弟的领口,面目狰狞。
相对之下,周京淮就平静多了。
他静望着周京耀,很轻地说:“是我吃的药!用来控制病情的!但是明显控制不住了!京耀,我们自小斗到大,想不到临末,我竟然想要将妻儿托给你。因为我想不出还有谁,能伴着阿妩与荣恩活得长长久久了。”
周京耀的鼻梁处,掉下热泪,但他没有擦。
“你说清楚,周京淮,你给老子说清楚。”
……
周京淮直接开口:“我得病了,活不长了。”
周京耀肝胆欲裂:“老子不信!”
但是容不得,他不信。
周京淮单手拿过那个小药瓶,捏在指尖,他仍如当年那样好看,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举手投足都是矜贵的样子。
周京淮声音淡淡的:“车祸留下来的祸根。”
他轻描淡写,听在周京耀的耳朵里,却如同震耳欲聋,他死盯着周京淮:“为什么不手术?你这样自私的人,你这样胆大包天的人为什么不赌一赌?你不是有钱么,你不是有花不完的钱,去找医生,去全世界找最好的医生,周京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个怂包?”
周京淮轻吐出一口气:“我和嘉楠也说了,我赌不起!”
他想等到孩子出生,他想给叶妩铺好路,或许他的结局,早在他跪在佛祖面前忏悔的时候,就早已经注定了。
他对神佛许诺,他愿意放下高傲,放下贪嗔痴,他愿意粉身碎骨。
其实,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拥有的时光,已经是偷来的了。
他该知足了。
……
周京耀不断落下热泪。
他狠狠擦去,他仍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他与周京淮就该斗上一辈子的……
如今,还没有一辈子。
有个怂包,竟然说,他要走了!
但周京耀确实,永远斗不过周京淮,周京淮把人心拿捏得死死的,他叫周京耀回来,绝非简单告诉病情,而要在他的身上施压,叫他以后有点儿想法就得克制克制。
周京淮目光深深:“知道老爷子为什么丧命么?”
周京耀再次肝胆欲裂——
好一个周京淮!
周京淮身子靠后,他斯文英挺的面容,没有多少表情,但是能看穿人心,他很慢地说道:“是因为你,是因为你办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儿,京耀……”
“不要说了。”
周京耀嗓音嘶哑,整个人都在晃动:“我知道是我害了老爷子,如今我对着你周京淮发誓,若是你有不测,我绝对不会觊觎周家的掌权,我不会为难叶妩,我会好好地待三个孩子视如已出,我还会扶持叶妩坐稳荣恩的位子……我他么的,我全都答应你!”
周京淮静静看着他。
一会儿,他轻声开口,恍若如沐春风:“那我就放心了!”
周京耀闭眼:“周京淮,你这个混蛋!”
等到平静下来,他问周京淮:“这么大的事情,叔叔婶婶知道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们?周京淮,自小到大,你的主意大了去了!”
周京淮垂眸,哑声道:“等到适合的机会,我会说的。”
……
往后一个月,周京淮安排了种种。
他飞了趟国外,他见到了顾九辞,同他喝了一杯薄酒,临走的时候他将股权给了小顾洛。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九辞,回家吧!
若溪在等你。
周京淮甚至于,单独请了徐灿枫和安妮吃了饭,他送了人新婚礼物,他说自己可能不能参加婚礼了,他说他可能要去国外的分公司了。
他还说,叶妩的朋友不多,亲人不多。
以后,多走动!
就这样,周京淮拜托着、走着,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他的身体也日复一日地差了很多,他经常性地遗忘了,有时一天能想起事情的时候,甚至不超过6个小时。
后来,他开始减少在家里。
因为他时常忘了,忘了叶妩,也忘了孩子们,他总是住在公司里,总是在状态好的时候才会回家。
见面的时候,他待叶妩温柔,如珍似宝。
但是不见面的时候,他的电话几乎都是打不通的,因为他不记得了。
总是林秘书代接,总是林秘书在说,周总在忙,在应酬。
终有一天,周京淮坚持不下去了。
他几乎想不起来了。
他的衣袋里,甚至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有林秘书的手机号码,他怕自己忘了,糊涂起来,连嘉楠都想不起来了,然后丢了。
九月,叶妩还有一个月生产。
她几乎找不到周京淮,孩子们也是,她不知道周京淮怎么了,但是她总是要一个说法,是聚是散,总得说得清清楚楚才好。
这天,她接到了周京淮的电话,他邀请她吃饭。
还是那一间餐厅。
仍是秋天,仍是夜幕降临——
七点半,叶妩来到这家餐厅,此时她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她与医生约了时间手术,她准备了剖宫产,但是这些周京淮不知道,她联系不到他。
落地窗前,月儿高高,男人一身风华。
“周京淮。”
女人唤他,他转过身来,静静凝视着她。
距离上回见面,已经是半月前,如今有恍然隔世之感。
男人开口,嗓音嘶哑:“先上菜吧!孕妇站着辛苦。”
叶妩呢喃:“原来,你还知道我辛苦。”
她心中苦涩,她与周京淮曾有深刻的爱恨,后来爱恨都转淡了,她以为往后是平淡的生活,但是孩子六个月时他开始冷淡疏远了。
他们还来不及原谅,就要说再见了。
叶妩不是痴缠的女人,只是他们纠缠太多,总有一次见面的。
她扶着高高腹部坐下,男人未来搀扶。
水晶灯下,叶妩恬淡开口:“澜安睡得不好,小倾城也总是问起爸爸。周京淮,除了工作繁忙,我想问问你是不是有人了?若是有人,你大可大大方方的,我不会缠着你。”
她声音哽咽:“孩子们很想你。”
男人握着高脚杯的手指,倏尔一紧,但他面容仍是高山流水。
他望着心爱的妻子,样子淡淡的:“这阵子忙完吧!”
他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才继续开口:“没有其他女人!我只是感觉压力很大,我们生活上很多的分歧,我喜欢你,但是我觉得很累,特别累。叶妩,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妩盯着男人的脸,她想,她是明白的。
周京淮的意思是,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