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莹莹着急,一直催促阿昭快走,待两人和驴车消失于视线后,周围好像一瞬间静了下来。
这种静,拥有撕开伪装的力量。
顾且走去树荫下站着,没觉得热,反而感到阵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抬头看天,缕缕光束穿过树叶缝隙射向全身,脸上倒映出叶子的轮廓。
这树……好像小时候那颗啊。
千里之外,南北之别,居然也能看到为自己遮风避雨的老朋友,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恍惚间,一双干枯的双手挡在眼前不停晃动。
“陶老师?陶夏?”
“啊……村长,找我有事吗?”
村长挤出和蔼的笑脸:“下午还给娃娃们上课吗?天气不太热的。”
顾且有些反应不及,想不通上课和天气热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上?”
“好好好,”村长喜笑颜开,发自内心的高兴:“你真比那个秦老师好多了,那妮子嫌热怕冷总给娃娃们放假。”
“放假?什么意思?”
“那个秦老师啊,冬天怕冷,上午起不来;夏天嫌热,让娃娃们放假;春秋天该好了,人家又说这痒那疼的,唉……”村长猛地噤声,半响才小心翼翼询问:“陶老师,你要是觉得热就带娃娃到我家上课吧。”
顾且听的有些懵,村长好像很在乎孩子们的学习,可是为什么村里不给孩子们腾间教室呢?
想着想着脱口而出:“没有教室吗?”
村长有些气愤:“原来有,就是你住的那间宿舍,村里老猎户借给娃娃们上课用的,可是秦老师不愿住在别人家里,硬要把那儿当成宿舍。”
顾且瞬间了然,难怪大炕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按照距离算算,孩子们应该是坐在炕上听课。
她说:“村长,麻烦你通知孩子们下午两点准时上课,在教室里上。”
“哎哎,好好,我马上去,太谢谢你了陶老师。”
其实不怪秦莹莹自私,大城市跑来的娇小姐,怎么可能忍受自己每晚睡的床被人又踩又踏,不过,让那么小的孩子在户外上课的确有些过分。
她站在教室门口等到两点半,屋子里却只来了四个小孩。
其中有个七岁的小男孩叫狗剩,他说别的娃娃住得远,一般中午回去后就不来了,他们四个是住在附近的。
难怪中午的放学铃是家长的呼喊声,原来很多孩子住在其它山上,家长们特意来接。
想起过去在报纸上看到过,贫困山村每户人家距离很远,有些孩子上学得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她心里猜测,可能这里也是一样吧。
“那好吧,你们四个坐好准备上课,今天先学点简单的。”
屋子里有些闷热,她爬上炕准备开窗透气,回头看,这个距离才是看黑板的最佳距离,孩子们坐在炕边明显太近了。
“你们上来吧,这里看黑板对眼睛好一些。”
狗剩揪着小背心支支吾吾:“陶老师……我们身上脏……你晚上还得睡觉呢。”
她看了看秦莹莹留下的被褥瞬间了然,三下五除二打包成团,将宽敞的大炕空出来,“来吧,眼睛最重要。”
四个孩子没有立即上炕,直到她把最小的那个抱上去才兴奋动身,嘴里说了好几遍“谢谢陶老师”。
陶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几句感谢让她不再讨厌陶夏这两个字,甚至有些入戏颇深,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是陶夏。
土炕面积很大,孩子们的小板凳摆成一排紧紧挨着,充其量只占了一张床铺的宽幅,若是其他小孩全来了也坐得下。
她抱起秦莹莹留在墙角的一摞书,除了最上面的一年级语文以外,其它全都崭新未动。
她问狗剩旁边的小女孩:“丫丫,你几岁了?”
小女孩束起五根手指清脆回答:“五岁。”
狗剩七岁,学习一年级的课勉强可以,丫丫才五岁怎么可能听得懂,另外两个孩子也跟丫丫差不多,这些书明显不适合大部分学生。
拿起数学书,第一课是简单的加减法,她在黑板上写了几道题,叫狗剩算一算。
等了几分钟,狗剩扭扭捏捏说不出来,她才知道村长为什么特意求她教算术——这群孩子只认识10以内的数字,秦莹莹连加减法都没教。
正当她打算从头教起时,瞥眼看到秦莹莹留下的小花卡子,直接拿过来充当教具。
“丫丫,喜欢这些吗?”
小女孩眼神放光,连连点头:“喜欢喜欢。”
“好,老师先给你两个,然后再给你一个,现在你有几个呢?”
“三个!”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2+1\\u003d3,耐心说道:“算术就是计算数量的方法,假如我再给丫丫一个,那么她现在有几个呢?”说着又在黑板上写下3+1\\u003d?
另外一个小女孩很羡慕丫丫得到花卡子,赶忙举手回答:“四个!”
实物教学很容易令孩子们理解,没一会儿,她手中的花卡子全部用完,四个孩子也明白了十以内的加法如何计算。
明明感觉只过了这一会儿,可是外面的天色已经昏黄,她给孩子们留了作业:明天上课每人捡十个小石子,有条件的话再带一张纸和一支铅笔。
一声“下课”,孩子们没有着急离开,围成圈展示着手中的奖励。她拿起秦莹莹留下的水杯,咕咚咕咚往嗓子里灌凉水。
就在此刻,七八个大婶在村长的带领下敲门而入,看上去特别高兴。
村长说:“陶老师啊,看到你让娃娃们上炕听课就知道你是个好老师,这几个是我们村里有空房的人家,你想住哪家都成。”
她不想打扰别人的生活,推辞道:“不用麻烦了,晚上我把这里的被褥铺出来就好。”
或许习惯了秦莹莹的娇气作风,几个大婶非常惊讶新老师不嫌弃孩子们鞋底的泥土,纷纷点头称赞。
她觉得这种事没什么,转而向村长问起自己的疑惑。
“村长,国家应该有给孩子们拨款吧,怎么连课桌课本都没有?”
村长忽然紧张起来,拉着她去外面说话。
约莫十来分钟后,屋子里的村民和孩子各自回家,村长也弓着背走了,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操场上呆愣。
呆,因为惊讶;
愣,源于不可置信。
黑暗总是无处不在,连这样的小山村也没放过。
国家批下来的建校资金被人层层贪污,落在村里的时候只剩五分之一,而这五分之一不能用来盖学校,因为全村人的衣食温饱还未解决;
课本课桌原该由县教育局统一下发,但是村长去领的时候被告知准备不够,让他明年早点来。第二年提前半个月去领,负责人又说学生数量没变,不能批。
村长陪尽笑脸换来一套小学教材,也就是之前堆在墙角的那摞课本。
大项都贪了,小项也没幸免。
孩子们的伙食费、取暖费、还有健康检查费全部半道失踪,只剩下村长手里的几张签收复印件证明国家拨过款。
官场黑暗,殃及一群无辜的孩子。
村长说以前这里有三十多个学生,后来因为条件太差,一部分被父母转去别的小学了,剩下的都是家庭条件不允许,只能这样凑合。
虽然村长说的是黑幕,可她能看出来更是一个老人的自责。
虚有其表的光头鹰眼吓不住人心贪婪。
夕阳将落,阿昭回来了。
少年红着脸走到她面前,掏出一枚泛着锈迹的钥匙:“陶……陶老师,这是秦老师让我给你的钥匙,说晚上锁好门。”
女人伸手接过,鬼使神差反问:“阿昭,你多大了?”
“下个月十八岁。”
“你喜欢上课?”
少年低下头,表情特别紧张:“我、我不来了,真的不来了,陶老师你别生气。”
不知为何,阿昭这番自卑紧张的表情让她想起昨晚村长的语气,那种厌恶的语气。
细细打量,面前的少年算得上英俊,十七八岁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模样,若说席铭洲气质儒雅犹如良相,那么阿昭给人的感觉就是常年征战的沙场将士。
少年眉眼很深,一片青茬包裹出圆润的头型,古铜色皮肤泛着微微油光,还有红润的双唇作为点睛,再向下看,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为这张脸锦上添花,组合出一张堪比杂志男模的脸。
傲人身高、完美五官,如果硬要挑出不足之处,那么只有这个年纪不该出现的满身伤疤了。
她想不通为什么村民厌恶他,单从外貌来说,该被不少人喜欢才是。
思绪飘得有些远,待她回过神,少年已经落寞离开。
夜晚降临,黑色幕布覆盖天空,月亮躲在云后,繁星似明似暗,院子周围的树丛响起虫鸣,清晰又嘈杂,却是城市里难得体会的静谧。
她没回屋,独自绕着操场散步,想失踪四年的那两个人,想席铭洲的威胁,想阿昭破破烂烂的装束和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