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走来一个人影,身形略瘦小,隔着几十米距离朝她打招呼。
“陶老师!”
顾且的夜视能力不太好,等人走到面前才看清是村长的老婆。
“周婶,你怎么来了?”
“当家的让我给你把晚饭送过来,趁热吃。”周婶手里端着两个掉漆的搪瓷碗,一碗清粥,一碗炒菜和馒头:“对不住啊陶老师,当家的让我给你杀只鸡,我家老母鸡赶上孵窝,过几天孵完了一定给你弄荤菜。”
周婶很实在,没说什么家里穷舍不得。
顾且笑笑请人进屋,善意扯谎回答:“不用了,我信佛,不吃肉。”
其实她不是不吃肉,而是吃得太多,腻了,伤了。
陶大校花的灰姑娘人设让许多追求者心甘情愿掏腰包,几乎餐餐都有别人送来的肉菜,很多时候还不止一份,校花担心长胖,大部分都推给她,美其名曰闺蜜分享。
起初她特别感激,从小到大根本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吃过肉,后来某次肠胃不适,她才看清了校花的嘴脸。
人家不是想要分享,而是担心原样扔掉破坏人设。
从那之后,她总得随身带着肠胃药,久而久之,看到肉食便感到恶心,生理心理都是如此。
周婶让她坐在一边吃饭,亲自爬上炕为她铺被褥,嘴里还不停地夸赞她这儿好那儿好,比其他支教老师强多了。
从周婶的讲述中了解到,这个小山村一直是被剥削的对象。
扶贫支教的政策很多年前就有了,在秦莹莹之前还有四位支教老师来过,可惜都没留下来。
条件差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县里官老爷刻意欺压,不给工资不计档案,连国家发给老师的补助都扣着。
其中有个老师心善,硬留下来教了孩子们半年,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来了,把村里人气得不轻。
吃完饭的顾且安安静静听着,只当官场深渊贪婪作祟,没想过其它可能。
周婶端起碗筷离开,临走前说:“陶老师,你们城里姑娘天天都得洗澡吧,我让阿昭给你打两桶泉水来,我们这儿的泉水是热乎的,直接能洗。”
“谢谢了。”
说起来真该好好洗个澡,这具身子从启程那天开始便没有沾过水,旅途奔波加上天气炎热,说不定比小时候还难闻。
晚上九点多,扛着扁担的少年轻轻敲门。
她拉开铁皮包裹的木门,刺耳吱呀声过后,被眼前一幕美得说不出话来。
深黑静谧的背景,蝉鸣嘹亮的配乐,以及肩扛明月、头顶繁星的俊朗少年,组成一幅意境完美的写实画。
屋内的昏黄光线照在少年脸上,五官更显立体,与背后的夜幕形成明暗交接的冲击力。
完美,真的很完美,像是被人制造出来的巧合,有种披星戴月奔向而来的感觉。
“陶老师,温泉水还热着,给你。”随着少年讲完这句,另一声破坏美感的动静传了出来。
咕噜……
肚子向主人抗议的声音。
“晚上没吃饭?”她侧过身子让人进来,不解问道。
“嘿嘿,”少年有些尴尬,一边将木桶里的温水倒进水缸,一边回答:“今天下午送秦老师去县城,没干活就没得吃了。”说完转身要走,却被人轻声叫住。
“你等等,”顾且从双肩包里拿出巧克力递过去,“吃这个吧。”
金色包装太诱人,少年犹豫再三终于接到手里,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别的原因,他说:“陶老师,以后我天天给你打水。”
少年走了,像昨晚一样,脚步轻盈蹦蹦跳跳,没走几步便开始吹口哨哼歌。
顾且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直至这个欢乐的影子与黑暗融为一体,销声匿迹。
温泉水很舒服,带着一股山涧的清香,是城市里自来水比不了的柔和。
她不知道这里是否像纪录片那样缺少水源,本着不浪费的精神舀出几瓢,在铝盆里进行擦洗。
这副身体说干净也干净,说脏也脏。
干净,因为从未经受情爱的洗礼;
脏,因为席铭洲的变态行为和过去的经历。
有些事她不愿记得,偏偏总是闯入梦境一遍遍回放,灯红酒绿……猥琐横肉……血色弥漫……
突然,声声鸡啼赶走了梦中画面,睁开眼,天色蒙白。
她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五点,睡意全无。
清晨的山村有种别样之美,暑气消散,风清云朗,似乎跟昨天的炎热不属同个世界。
这里日照足,明明只是五月中旬,热度却像七八月份那般猛烈,又因着地形原因,形成界限分明的温差——阴影下凉爽惬意,阳光下酷暑难耐。
时间还早,她打算到处走走熟悉环境。
村里小路分叉多,随心所欲顺着一条走去,意外走到野草丛生的荒凉地界。
野草之中有间荒屋,比教室还简陋,教室起码还是青砖盖成,荒屋却是泥土和稻草架起,有点像古代的茅草屋。
里面有鼾声?
这样的屋子有人住?
顺着好奇心趴在窗户上偷看,其实不能叫偷看,木质窗框上根本没有玻璃,随意一扫便能看见全貌。
一张高低不平的木桌,一座塌掉半边的土炕,还有……一个睡意香甜的男人。
男人背对着她,没穿衣服,裸露出来的背肌和臀肌线条完美,仿佛一个鲜活的雕塑品。
视线下移,男人小腿肚上有条长长的疤痕,这疤……是阿昭!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阿昭作为不受待见的人的确不会过得太好,可不好也该有下限,面前的环境真是刷新了她的下限。
悄悄退步离开,心绪翻涌,想知道缘由。
走到村长家的时候刚刚六点,周婶正准备点火做饭,看到她出现赶忙起身:“不好意思啊陶老师,我不知道你起这么早,稍等等,我马上做饭。”
顾且没有直接问出心中疑惑,帮着周婶一起烧火洗米,装作不经意间问了出来:“周婶,我听秦莹莹说村里不待见阿昭,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周婶长叹一口气,惋惜地说出少年的身世。
阿昭他爸是十里八村最俊的男人,可是家里穷,只得娶了一个有点痴傻的婆娘。
说来也奇怪,婆娘生阿昭的时候难产没了,阿昭周岁宴那天晚上炕塌了,把他喝醉酒的爷爷活活闷死,没等入土安葬,奶奶又跟着去了。
从那之后村里人都说阿昭不祥,是个天煞孤星,没有孩子跟他玩,也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收留。
再后来,光棍老猎户心善养着他,把自己所有积蓄拿出来盖了一间青砖房,准备给他长大娶媳妇。那时老猎户在附近还有一间茅草屋,便把新房子借给村里当教室。
阿昭八岁那年,老猎户突然一病不起,咳血,吃不下饭,没多久就咽了气。
天煞孤星的名声彻底坐实,阿昭也被大家视为避之不及的人,只能在村子里帮忙干活挣口饭吃。
听到这里,顾且忍不住追问:“他爸呢?一直不管吗?”
周婶语气轻蔑地啐了一口,难掩气愤神色:“那个王八犊子埋了他爹娘后说是进城打工,结果跟官家攀上亲了,改名换姓硬说自己不是城隍村的人。老猎户抱着阿昭找过他几次,次次带着一身伤回来,说那犊子当官了,让我们村的人别去烦他。”
说着说着水开了,周婶往锅里丢入一把米,气愤地将锅盖扣出巨响:“陶老师,你知道为啥县里敢明目张胆克扣我们村吗?”
女人摇摇头,接着便听到更震撼的答案。
“都是因为那个王八犊子!”
原来,贫穷的小山村有一段违法历史——买卖妇女,阿昭的父亲以此作威胁,贪污了国家拨给村里的很多钱,村长不敢上告,只得忍气吞声签下一份份拨款签收书。
又过了几年,官运亨通的王八犊子更贪了,不仅克扣扶贫款,还把主意打到支教拨款上面。
村长气不过,每到需要进城的时候都会派阿昭去,因为父子俩长得很像,他想阿昭多在县城露面,引起别人的怀疑和讨论。
可惜啊,平民老百姓哪敢议论官老爷,贪污公款的事也就这么一直僵着。
听完前因后果,顾且噌的一下站起来,大步朝刚才的茅草屋走去。
心里有股火乱窜,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原本冷性冷情的心在听完阿昭的身世后突然改变,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
走到茅草屋,沉睡的少年已然苏醒,坐在炕边来回抚摸着手中的金色长条。
那是昨晚她给他的巧克力。
顾且调整情绪轻轻叩门:“阿昭,我是陶夏,可以进来吗?”
少年很快跑来开门,满脸惊讶:“陶……陶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女人抓起他的手腕转身便走,“这里不能住人,以后你跟我在教室住,我来照顾你。”
少年顿时愣住,直到被她拉着走出野草丛才反应过来,慌忙挣脱手腕上的钳制。
“不不……不行,陶老师,我会害死你的。”
女人没说话,重新抓起他的手腕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