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把连串意外强加给一个孩子,说什么天煞孤星克死全家,其实桩桩件件都能找出根源。
母亲难产致死,那是因为没有医疗条件,没有抢救措施;
炕塌闷死爷爷,那是因为过去的人们多用黄泥垒砌,别说阿昭爷爷那种陈年老炕,就连村长家里的炕也时不时发出一声崩裂的响动,包括阿昭现在睡的那张,同样塌了一半;
奶奶郁结而终,艰苦的生活条件养不出强壮的身体,阿昭奶奶年纪大了,接连打击导致悲伤离世,不算很难理解。
至于老猎户的死,更与旁人无关,咳血本就属于重症,老猎户应该早就发现身体不适,所以才把不祥的阿昭养在身边为自己送终。
经历颇多的顾且比周婶通透,一个当官的父亲,不想认儿子只要躲着不见就好,根本不需要屡次打人败坏自己名声,恐怕老猎户的伤另有内情。
已经过去的事没必要求证真伪,她现在只想照顾这个悲惨的少年,就像自己小时候被人照顾一样。
回到教室的时候周婶也来了,端着咸菜馒头和稀粥。
原本一副笑模样的老妇看到他们瞬间变脸,急急劝告:“陶老师快放手,跟他这么近会倒霉的。”
顾且听到这话非但没放,反而坚定地走上前:“周婶,麻烦你跟村民说一声,以后阿昭由我来照顾,”说着看向一脸自卑的少年,掷地有声:“谁都不能再欺负他!”
周婶长叹一口气,放下粥碗转身离开,阿昭却立在门前不想进去,也没抽回被牵着的手。
“陶老师,我真会让你倒霉的,凡是对我好的人都没了,你还是让我走吧。”
“我可以让你走,然后呢?一辈子住在那个茅草屋?还是继续忍受饥饿?阿昭,相信我,我会照顾你,我来当你的姐姐。”
这是一句承诺,也是曾经拯救她的一句话。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人把她从垃圾堆里捡起来这样说过,那人说:丫头,相信我,我会照顾你,我来当你的姐姐。
如今,同样的一句话再次出现,只不过换了对象。
少年局促地站在空处,不敢坐也不敢走,顾且看出他的自卑,故意指着床铺说道:“阿昭,帮我把被褥卷起来,待会儿孩子们要上课。”
果然,习惯干活才有饭吃的少年立马精神,爬上大炕开始收拾。
就在这时,周婶又端来一份早餐,特意多放了两个馒头,“阿昭,以后听陶老师的话,知道吗?”
少年重重点头,像是从这话里听出鼓励和支持,特别开心。
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周婶和村民远离阿昭是因为担心厄运伤害自己,人的本性也是良善,所以大家没有赶走天煞孤星,而是拿百家饭将其养大。
总而言之,顾且以为这是一群既愚昧又善良的村民。
等他们吃完饭,周婶收拾碗筷走了,与此同时,第一个来上课的孩子进门,是狗剩。
趁着其他学生还没来,女人摸摸他的小炸毛轻问:“狗剩,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受宠若惊,随即懵懂的回答:“我叫狗剩啊。”
“我是问你的大名,户口本上的名字。”
“噢噢,我哥说我叫谢小冬,冬天的冬。”
女人微微一笑,正打算问男孩有没有带石头,阿昭忽然插话提醒:“小孩没长大之前不能叫大名。”
“为什么?”
“老人说赖名好养活,得等小孩十八岁才能叫大名,平常叫的越赖越好。”
她让狗剩先上炕,径直走到少年面前询问:“那你呢?你还不满十八岁,阿昭这个名字也是赖名吗?”
少年低下头:“不是,我叫谢昭,村里没人给我起赖名。”
在城隍村,越低贱的名字代表家庭地位越高,因为只有爱护孩子的人才会坚信这样的说法,而阿昭……连个赖名都没有。
她拿出指甲锉为少年清理甲缝,脑海里闪过很多名词:垃圾、土狗、臭猫……最后还是觉得不妥,轻轻地说:“阿昭很好听。”
学生们陆陆续续到齐,年龄大的那几个对阿昭非常无礼,不停地说着“瘟神”、“倒霉蛋”之类。阿昭也不反驳,小声跟女人说:“陶老师,我去干活了,你上课吧。”
顾且一把拉住他:“不许去!”随即转头呵停炕上的学生,一字一字清晰说道:“从今天开始,阿昭就是你们的同学,同学间要相互友爱,不能欺负他,知道吗?”
虽然孩子们不喜欢阿昭,但对老师的话不敢反驳,纷纷无奈回应“知、道”。
上课时间到了,除了昨天下午听课的四个小孩带着石头以外,其他人都没带,她让大家一起去操场找找,每人捡一捧小石头回来充当教具。
孩子们手小,每人只捡回来几个,阿昭则聪明很多,找来一片大树叶当底座,捧着五六十枚满载而归。
大家返回土炕坐好,阿昭因为个子高只得坐在窗户与墙的夹角,看上去有些滑稽,也有些……远离人群。
没办法,孩子们受大人影响,对天生不祥的“灾星”成见颇深,想要改变他们的态度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慢慢来吧。
除去阿昭,土炕上一共有十四个学生,其中年龄最小的三岁半,最大的十一岁,这样的年龄差对老师授课来说非常困难。
正常进度,担心小的听不懂;
从头教起,担心大的不专心。
课本只能当做参考,真正授课需要老师自行把握。
“同学们,今后我们每天早上八点上课,十一点放学午休,然后下午两点半继续上课,一直到五点放学。老师会安排语文、数学、美术、体育四项课程,大家有什么疑问吗?”
这时,年龄最大的铁蛋扬起小脸说:“陶老师,我家住在隔壁山里,来回得走三个小时,而且我下午还得放牛呢。”
铁蛋的话引起不少附和,屋子里顿时有些乱。
她从大家的话语中听出不少隐情,原来,城隍村不止一个村子,而是周围三座大山的人家组合而成,孩子们小小年纪便需要帮家里减轻负担,有的放牛放羊,有的喂鸡喂猪,还有的家里没牲口,需要帮大人下地干活。
贫穷,总是以各种形式侵蚀着初生花朵,让人无力反抗。
顾且从来不会多管闲事,别人是好是坏跟她没什么关系,可是现在,内心深处燃起缕缕博爱,做不到漠视一切。
这些清澈干净的眼睛啊,求知若渴,充满希冀;
这些未被世俗侵染的心啊,纯真如纸,熠熠发光。
她瞟了一眼行李箱,那里面有张卡,席铭洲给她的卡,十万块,应该花在更重要的地方。
上午两节课,她像昨天一样用石头教孩子们加减法,下午不上课,因为需要买些东西做准备。
中午到村长家吃饭,她领着阿昭一起去,可是自卑的少年仍然害怕给别人带来厄运,倔强地蹲在门外不愿进去。
她没强求,从周婶手里接过两碗面一同蹲下来,还把自己一部分面条拨给他。
“我饭量小,吃不了这么多,你帮我解决。”
命令的口吻,变相照顾他的行为。
村长对阿昭的厌恶比周婶大很多,譬如此刻,周婶在做饭取量上已经接纳阿昭,可是村长却不愿留在院子里吃饭,独自端着面条回屋里去了。
两人正吃着,忽然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五官很普通,表情非常自傲。
“阿昭,下午给我家掏茅坑,吃完快点走。”
阿昭本能点头答应,却被身边的女人柔声下令:“不去。”
青年不认识她,挑眉吼问:“你谁啊?!”
“我是他姐,我说了算,不去。”
“你个臭婆娘,老子好心给他口饭吃,不识好歹!”青年骂骂咧咧走了,骂声中有脏话也有成语,像是上过几年学。
错失一份工作的少年低着头默不作声,剩下的半碗面条也坨成了干面,顾且敲敲他的碗:“快吃,吃完我们进城买东西。”
“进城?”
“对,要买的东西多,需要驴车拉回来。”
“……那是村长家的驴车。”
“我去跟村长说,你先吃饭。”
少年大口大口吞完,端着空碗站在门外往里面探头,周婶向他招手,呼唤道:“进来吧。”
少年摇头,坚信自己去谁家谁就会倒霉。
大概五分钟后村长出来了,指着阿昭说道:“牵上驴车陪陶老师进城,机灵点,别累着陶老师,知道吗?”
“知道!”
女人和少年,山路和驴车,平淡如水的一幕,也是美到极致的一幕。
她22岁,他17岁。
她把他当做需要照顾的孩子,他把她当做晦暗人生的救赎。
她以为他们会这样相处两年,如同亲人一般,相依为命;
他以为他们会成为话本主角,如同戏言一般,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