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三轮车的助力真是快很多,两小时脚程的路仅仅一个小时便到了,可他们忘了今天是周末,批发市场里人太多,三轮车根本骑不进去。
恰好视线范围内有家药店,顾且拿出小纸片,决定一个人先买齐东西,让狗娃留在原地看车。
很快,纸片上的东西买齐了,大包小包提的两手泛酸,刚把东西搁进三轮,一声清脆的“姐姐”闯进耳膜。
转头看,竟然又遇到了张峰和楠楠。
张峰问:“陶老师,怎么今天阿昭没陪你来?”
顾且对这个男人没什么好感,实在不想多说:“他在家休息,不……”话没说完,一个非常瘦小的女人走了过来,搂着楠楠的肩膀微微而笑。
“这是楠楠的妈妈张慧。”张峰介绍。
张慧的外表让人意外,按理说县长太太即便不算多美,至少也该有官家小姐的气质,怎么张慧一副久病难愈的样子,皮肤蜡黄眼圈乌青,三四十岁的年纪却驼着背,连双腿都变成o字形。
张慧和张峰站在一起……实在称不上般配。
转念一想,难怪老丈人愿意帮他改名换姓入赘为婿,女儿的外形哪能找到这么英俊的丈夫,真算是捡了大漏。
狗娃以为她被县长为难,赶忙走过来插话:“陶老师,咱们进去拿被褥吧。”
张峰听闻扫了一眼市场里的人群,有心帮忙:“三轮进不去的,我帮你们吧。”张峰没等他们开口婉拒,转头又对妻子女儿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三轮车,我去帮他们抱出来。”
这时张慧开口了,气息很弱,声音特别沙哑:“叫大伟跟你一起去吧。”说完朝一旁的越野车招手,将司机唤下来跟去帮忙。
这语气……不像是担心丈夫累着,倒像是怕丈夫遇到危险似的。
县城不大,几乎人人都认识县长,自觉与他们空出一些距离,使得四个人畅通无阻。
除了不用拥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省钱。
家纺店老板看是县长来提货,当场把一千二的尾款抹零,仅仅收了一千块。
张峰看到隔尿垫和十几套被褥全是卡通图案特别惊讶:“你这是给娃娃们做的?”
“嗯,孩子们午休的时候用。”
男人愣了,他是最清楚城隍村没钱的人,自然也清楚这些东西都是她自掏腰包,哪个支教老师愿意这么做,赔着钱赔着人,可能连最基本的生活补助都没有。
另外,他知道冒名顶替的内幕,只不过没有放在心上,城隍村来个老师不容易,只要人家愿意来,冒名顶替也没什么。而且过去发生过类似事件——曾经有个家境不太好的男生,为了五万块自愿代替别人来支教,好像只待了半年,拿到钱就跑了,事后那个原主没追究,旁人也更不好说什么。
张峰以为顾且也是为了钱冒名顶替,特意提醒介绍她来的席教授先别给钱,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娇柔皮相下是怎样贪财自私的心。
这一刻,他对眼前的女人彻底改观。
既然贪财自私,为什么对相处几天的人那么好?对阿昭好,买衣服买鞋;对学生们好,买课桌买被褥。
东西太多,四个人一趟拿不完,店老板主动喊停几个缝纫工帮他们拿出去,还塞给顾且一大包枕巾,说是送给娃娃们换洗。
十几套被褥将三轮车装得满满当当,最大的炕垫实在放不下,狗娃想扛在肩上走回去,张峰拦住他们,说让司机开车送一趟。
常理来说这种时候应该婉拒,可顾且没那么虚伪,比起让狗娃扛着这么大的家伙走回去,她选择点头道谢。
于是,被褥和她坐进越野车,狗娃一个人拉着巨大的炕垫往回骑。
车如其名,这是一辆很霸道的越野车,驶进山路后根本留不下会车距离,而且山路难走,司机只能减慢速度缓缓前进。
坐在副驾的顾且一直没有说话,本身不是自来熟的性格,况且跟对方没什么话题,没想到她对张峰厌恶的表情被对方察觉,突然听到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解释。
“陶老师,我叫曹大伟,看你为娃娃们做这些东西就知道是个好人,你对我们县长是不是有误会?城隍村的人跟你说我们县长坏话了吧?”
“没有。”
能当县长的司机当然懂得察言观色,随手点开车上的音乐,闲聊般解释一些误会。
这个司机说,从头到尾都没有克扣补助一回事,换个说法,国家从来没给城隍村发过补助。
城隍村的人是穷、是可怜,可那都是咎由自取,张峰也说过,整个村子的人很懒,懒到令人愤怒的程度。
大伟告诉她,城隍村自然资源好,土地肥沃山林茂密,还有一眼百年温泉,各家各户分的地都不少,但凡安心耕种都不会这么穷。
当年打掉赌博窝点后,国家派来一组农业专家教他们种药材,可是没一个人愿意学,成天这儿疼那儿痒的请病假,专家也没办法,都是年龄大的老人,骂也不是吵也不是,最后气冲冲地走了。
再后来,不知是谁告诉他们隔壁村申请到贫困名额,家家有补助,生活越来越好,他们以为补助是钱,居然集合全村的老人跑到县政府大闹。
其实人家隔壁村那是农耕补助,得自己种药材或者养一定数量的牲口才有。
很不巧,那时负责上报申请的人就是张峰,城隍村要不到钱开始造谣,说张峰是白眼狼、王八蛋,扣着全村的钱不给,连亲儿子也不养。
之后可能是知道要钱无望,转而开始了拐卖妇女的恶劣行径,时至今日,城隍村作茧自缚,搞得两个乡镇根本不愿收纳他们,只能由县里接手划为直属村。
顾且听完后疑惑不减:“我可以理解没有贫困补助这回事,但是春芽计划呢,九年义务教育呢,为什么连孩子们的补助都没有?”
大伟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挑眉反问:“你不知道村里的娃娃大部分没户口吗?”
“???跟户口有什么关系?”
“陶老师,你是大城市来的人,应该知道办户口需要出生证明或者父母到场吧,那些娃娃的妈都是拐来的,谁敢领着去公安局啊。据我所知,好像只有一个叫谢小冬的男娃有户口,那还是他哥求了他妈好久才办出来的。”
谢小冬就是狗剩,给他办户口的哥就是狗娃。
顾且愣住了,这点她没想过,除了狗剩也没问过其他人的大名……
大伟接着说:“没有户口,国家哪知道这十几个娃娃存在,怎么可能下拨资金。”
“不对!”顾且抓住话里漏洞,立刻直起身子反驳:“如果国家不知道这些孩子,那支教的名额怎么来的?我就是拿到分配任务来支教的。”
山路遇到一处拐弯,大伟小心翼翼拐过去才回答:“我们县长搞的呗,明面上说是培养全县优秀教师,其实就是想让老师来讲课,结果县里的老师都知道城隍村这档子事,根本没人愿意来,只能用支教的名义让你们这些外地的大学生来了。不过你们也不亏,教两年就能得到我们县里推荐,去别的城市直接成为资深教师。”
其实这个时候顾且已经倾向于张峰无辜,但仍不愿轻易推翻全村人告诉她的事实:“我听说村长手里有拨款签收书,还收到过一部分建校资金……”她的声音很低,明显心虚没有底气。
司机实在没忍住啐了一口,那模样很是鄙视:“拨款?哼!明明是捐款!我们县长太心软,碰上外地大老板跑来做慈善的时候,顶着处分的危险骗人家说城隍也是贫困村,老板们才给城隍捐款的。陶老师,你自己想想,国家拨款需要写什么签收书吗?如果我们县长真贪了他们的钱,有必要搞出个签收书落人把柄吗?那签收书只是为了给老板们一份凭据,人家回去还得走账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所有村民以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恩人,以欺凌的手段对待恩人的儿子,居然只是因为私愤!
张峰应该心寒,任何人都该心寒。
顾且以为官场黑暗人性贪婪,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最黑暗的是城隍村那些看似朴实的村民,他们穷,他们可怜,他们为自己的贪婪得不到满足编出数段谣言抹黑别人,即便如此,张峰还是关心他们的生活,否则她这个支教老师便没有机会来到这里。
越野车很快驶进操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门口,大的啃着玉米面馒头,小的吃着嘎嘣脆的薯片。
大伟隔着几米远停车,下来打招呼:“阿昭,好久不见啊。”
“大伟哥,你咋来了?”阿昭和这个司机认识。
顾且从副驾下来担忧询问:“怎么坐在外面,赶快进去躺下休息。”
少年指指自己的伤口:“没事,姐,我想在这儿等你回来。那个……你咋坐县长的车,咱的三轮呢?”
“东西太多装不上,正好碰到县长了。”
阿昭以为张峰也在车里,赶忙扶着门框站起来,像恭迎大人物似的捋平衣角,脑袋垂得很低。
大伟很有眼色,背身一扛将腿上裹着纱布的少年扛回屋里,笑着安慰:“别紧张,你爸没来,就我一个人。”
两个男人在屋里说话换药,顾且和狗剩将车上的被褥拿下来,一趟趟往屋里搬。
搬完东西大伟还没出来,顾且看到狗剩的小眼神离不开薯片,抬手递过去随口问道:“狗剩,你知道你哥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啊,我哥随他姥爷的姓,叫孟江海。”
“那你哥多大了?”
“二十啦。”
她很想问问为什么狗娃随母姓,这里的人应该很重视长幼之分,为什么把大儿子送到姥姥家养,连最在乎的姓氏都无所谓。
狗剩太小,应该不知道答案,或者说,她不敢继续问下去。
来到城隍村仅仅六天,太多超出承受范围的故事冲击着三观,阿昭的经历、屎女的出身、狗娃狗剩、张峰张慧、包括村长周婶……似乎每个人都能演出一部悲情长文,情节不同,虐心程度不相上下。
她怕了,怕自己的是非观彻底崩塌,怕见识更多难以想象的人间惨事。
时间已近下午两点,该给阿昭做些吃的,大伟帮忙走这一趟也不能饿着肚子。顾且隔着门帘问屋里的两人:“你们想吃什么?米饭还是面条?”
话音刚落大伟走了出来,笑着摆手拒绝:“我得赶回去,今天是慧姐复诊的日子,先走了。”
顾且没多问,道了声谢送人离开。
张慧病得很严重,单看外表已足够证明,那病像是掠夺的使者,一点点蚕食人的寿命。
说句难听的话,她觉得张慧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