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里屋,阿昭躺平在炕上,双腿间换了新纱布,大伟的包扎手法比狗娃好,像是受过专业训练。
她凑近问:“饿坏了吧,想吃什么?”
“不饿,中午周婶送了一碗面,我和狗剩分着吃了。”
听到这话的顾且有些意外,转念一想,村长家和狗娃家住隔壁,应该是见到她下山了。
仔细想来周婶挺好的,虽然言语间对张峰满是辱骂和误解,但对阿昭不算太过厌恶,至少比村长好一些。
阿昭和狗剩不饿,等会儿狗娃回来也得吃,这顿饭省不了。
好不容易生好火焖上米,回头一看,躺在炕上的少年满头大汗,跟洗了个澡似的。
“很热吗?怎么出这么多汗?”她很费解,屋里温度不算太高,即使在屋外,只要没有站在太阳下也不该这么热。
阿昭实话实说:“炉子下面通着炕道,所以有点热。”
炉子?通炕?
这是一个南方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她以为炕就是床,炉子就是饭灶,两者只是砌得近了些而已,哪能想到里面是通着的???
这时小狗剩走进来:“老师,我哥回来了。”
女人赶忙起身:“狗剩,你扶阿昭起来坐凳子上,我跟你哥抬垫子去。”
走到外面,狗娃光着膀子解绑带,可能累坏了,双腿止不住的打着颤,脸上却没表现出来:“陶老师,你们那大汽车太快了,我愣是没追上,嘿嘿。”
“三个轮子哪能追上四个轮子,再说你追什么,慢慢骑就好了。”
“县长对我们村有意见,我怕那个司机难为你。”
顾且一愣:“不会,你先进屋喝口水吧,歇过劲咱们再搬。”
不难想象狗娃骑得有多快,双腿累成那样,想必一路猛蹬未停。
定做的褥垫很大很重,费了些力气才搬回来铺好,尺寸合适,厚度也足够应付寒冬。顾且估算着面积为孩子们划分床位,宽度富裕,长度不够,只能头脚穿插着安排。
一个个摆好枕头被子,还好,十三个床位挤得下,但是肯定挤不下阿昭这个大人。
过两天去县里买张折叠床吧,她不想大家午睡的时候留阿昭一个人发呆。
米饭好了,狗娃主动炒了一盘野菜,很咸,有点像下饭菜。
顾且对食物没什么要求,酸甜苦辣咸都行,只要能填饱肚子的都行。
阿昭和小狗剩在一旁玩起了石头剪刀布,相处愈发融洽。女人学着狗娃的样子蹲下来,一边吃一边问:“狗娃,你会砌灶台吗?”
“会啊,你要砌?”
“嗯,这个炉子连着炕,夏天烧起来阿昭会热,我想在外屋中间砌一个,等到冬天孩子们也能取暖。”
“行,待会儿我去捡石头,明天就能开干。”
其实她刚才想着要不要买个煤气灶,至少比炉子生火快一点,但是煤气不够安全,后续花费也大,不太可行。
虽然席铭洲给的钱还有不少,省点总没错。
吃完饭,狗娃狗剩兄弟俩出去捡石头,她和阿昭坐在炕上为孩子们的枕头被子缝名字。
论起针线活,十指纤纤的女人居然比不上满手老茧的少年,只见阿昭穿针引线上下翻飞,几下完成丫丫的名字,又快又好。
不过再快再好也仅限于笔画简单的字,遇上稍难些的,只得等她给他写在纸上,照葫芦画瓢地绣。
“阿昭,你这针线活很厉害啊。”
“嘿嘿,人家给我的旧衣服大都是破的,缝的多了就会了。”
窗外正是午后最炎热的景象,大片灼热照在地面,反射出浑浊刺眼的光斑,树叶静静停在空中,证明此刻没有一点风。
许是太静谧了,顾且心中不免想起这些天听到的震撼。
她想分出善恶对错,也想划出好坏之别,但是失败了,这里每个人都是命运手中的棋子,看似攻城掠地不留情面,实则都是掌棋人推波助澜。
这种认知让她无法再恨任何人,包括席铭洲和陶夏。
过去她只觉得自己很悲苦,不该承受那么多平凡人没法承受的事情,如今看来,自己跳跳舞就能满足衣食温饱,被人骂些难听的话就能换来学费生活费,真是比城隍村的人幸运太多。
设身处地想想,席铭洲和陶大校花地下情四年,想来也是带着心酸和辛苦的四年,无论他们瞒天过海的手段多么恶劣,总归算是真爱。
她是被害者,也是受益者……恨不起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可以用欣慰平淡来形容。
孩子们终于像正常小孩一样上课下课,整天陶老师、陶老师叫个不停,特别喜欢她。
学生家长也没有漠不关心,每天都会送来新鲜的野菜、蘑菇,偶尔见到哪个小孩尿湿床铺,干脆撸起袖子帮着清洗,对她十分尊敬。
阿昭伤好之后肩负起多项职责,上课时是班长,维持课堂纪律和管理教具;下课后是生活老师,帮着她给孩子们做饭、喂饭,还有哄睡;等大家各自回家了,自觉担任起清洁工,扫地拖地洗洗涮涮,乐此不疲。
另外,班里多了一个新同学——狗娃。
狗娃算是兼职学生,每天干完农活跑来听课,可是一到饭点就跑了,像是怕别人说他蹭饭。小狗剩说他回家总不做饭,吃几口咸菜馒头就当一顿,顾且听了大眼睛一转,特意撒谎说学校还需要一位校工,让狗娃负责采买日常用品,没工资,待遇就是每天中午一顿饭。
毫不意外,狗娃高高兴兴的答应了。
逢周末放假的时候,她提前列好清单,阿昭和狗娃蹬着三轮去县里买菜买米买水果。狗娃觉得袋装牛奶太贵,凭借机灵圆滑的性格谈好一户养奶牛的人家,约定每隔三天买两桶奶,他和阿昭轮流早起担回来,再由她起火搭锅为孩子们煮熟。
这样充实平和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月,转眼来到六月底,该考虑给孩子们放暑假了。
暑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说服家长们利用暑假两个月去公安局办户口。
早在大伟向她解释为什么没有教学补助的时候,她便动了这个念头,现在孩子们还小,户口问题看上去没那么重要,等再大一点出去上学或者打工,影响就非常大了。
这年头不比过去,没有身份简直寸步难行,往长远看,这些没有户口的孩子可能连自家的耕地都无法继承。
想法很丰满,现实却很不如意,就像大伟说的,孩子们的母亲全是被拐来的妇女,有些受激过度封闭内心,有些挨打挨骂精神失常,剩下几个还算健康的也不愿认回骨肉,因为那意味着一段难堪痛苦的经历。
也是,舍不得孩子的当初解救时肯定带走了,剩下这些……算是遗弃吧,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屎女那么幸运。
六月最后一天,十三个孩子如实传达家长的原话:没户口也饿不死,等啥时候全村闲下来去县政府闹一场,不信那些官老爷敢不管。
口径一致,明显互相商议过的回答。
看呐,这就是城隍村招人厌恶的原因,总以为法不责众,明明可以通过正常流程办成的事,偏要另辟蹊径作茧自缚。
她是个老师,能教孩子们分辨善恶遵纪守法,却不能改变家长们偏执的自以为是。
挫败感和无力感遍布全身,连最后一天的讲课都显得有气无力。
放学了,孩子们写完最后一个字谁都没走,静静地坐在原位看着她。十三双明亮稚嫩的眼睛泛出泪花,几个小女生已经憋不住哭出声来。
顾且特别疑惑:“大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呢?”
坐在前排的丫丫哽咽着抹泪花,一抽一抽的说:“陶老师,我们花了你那么多那么多钱,你会不会趁着放假,走了再不回来啊?”
顾且忘了,面前这些孩子都是被遗弃的人,从小缺失安全感,年龄虽小,心智却过分成熟与自卑。
“大家不要哭了,老师不会走的,放假也不会走,如果你们想我了随时来这里找我玩,好不好?”
“好!”十三个稚嫩的童声尤为洪亮。
孩子们走了,狗娃带着狗剩也走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她和阿昭两个人,一个端起水杯喝水,一个拿起扫把扫地。
他们心里想着同一件事——明天。
明天是七月一号,阿昭的十八岁生日。
“阿昭,明天我们进城一趟吧。”
“好,叫狗娃哥一起吗?”
“不用,不是买东西,有别的事。”
“嗯,那我等下把三轮擦一遍。”
阿昭对三轮车的重视程度不亚于顶级豪车,用之前要擦,用之后要擦,即便两天没骑落些灰也要擦得锃光瓦亮,套用当下最流行的说法,车就是小老婆。
别人的小老婆是汽车,他是三轮车。
顾且笑笑,端出一盆脏衣服朝着泉边走去。
每每洗衣服总会想起一件糗事,最开始的时候阿昭不让她洗衣服,说她的手是拿笔杆子的,拿不了棒槌,而且放学以后水温渐凉,她那么瘦弱容易感冒。
理由充分,头头是道,由不得拒绝。
放学后顾且需要备课,对谁洗衣服这种事没想太多,哪知道有天晚上阿昭回来以后欲言又止,整张脸憋得通红。
她以为村里人又在欺负他,追问之下才得知红从何来。
脸红是因为她的内衣让少年想起拥抱时的触感;
欲言又止是因为他觉得她的内裤太小,穿着肯定像自己之前那么疼。
从那之后,她无情地剥夺了少年洗衣服的权利,没解释没教育,反正再也不让他洗了,实在拗不过的时候顶多让他帮忙洗下外衣外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