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走过数次的回家路上,顾且突然萌生一种成就感,像书上说的,生活总在一点点变好,教室有了课桌、孩子们有了正常的学习、家里有了冰箱、以及……阿昭有了户口。
真的,真的在一点点变好,没有席铭洲和陶夏的日子,没有过去黑暗混沌的日子,真的在一点点变好。
走到半山腰,侧眸看去,远处泉边蹲着一群人敲敲打打,那是赶在傍晚洗衣服的大婶们。她想,要不下次进城买台洗衣机吧,家总该有个家的样子,或许再添台电视就更好了。
正幻想着和阿昭坐在炕上看电视的时候,几声清脆又响亮的叫声传进耳朵——“陶老师!陶老师!”
绕过大冰箱探头看,竟然是全班十三个孩子俯冲而来的画面。
孩子们都在哭,边跑边哭,有些年龄小的跑不快,被年龄大的抱进怀里接着跑,直直跑到她面前才停下。
“这是怎么了?大家怎么又哭了?”顾且费解,蹲下身为几个孩子擦眼泪擦鼻涕。
“陶老师,我们去教室找你,你不在,我们以为你走了。”年龄最大的铁蛋本该是孩子王,此刻却委屈的像个小女孩。
没等她张口安慰,涨红了小脸的狗剩得意怼人:“我就说陶老师不可能不要我们,你们就是不信,她连阿昭哥都要,怎么可能不要我们啊!”
丫丫接着怼他:“屁,谁刚才哭得最凶,还不是你呀。”
孩子们终于有了笑模样,围着三轮车跟他们一起往回走。
来城隍村之前,顾且不觉得安全感这种东西有多重要,小时候天天抽血打针没有安全感,住在水泥管子里躲避野狗没有安全感,睡在垃圾堆忍受狂风暴雨没有安全感……包括后来,姐姐推她入火坑、席铭洲四年的威胁,通通没有安全感。
她习惯了,甚至觉得生活本就该是这样战战兢兢,像片单薄的树叶被外界拿捏,必须封闭内心保护好自己,这也是同学们评价她孤高冷血的原因。
面具戴久了,以为自己真是那般冷漠无情的一个人,直到阴差阳错来到这里。
阿昭的温暖让她安心,孩子们的依恋让她体会到被需要的感觉,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另类的安全感,她不再是苟活于世上的残渣,而是十三个孩子心中不能舍弃的人。
加上阿昭,十四个。
在这里,她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只要不走,孩子们和阿昭也有了安全感……她默默的想,席铭洲答应支教结束后会放过自己,到时候可以回来,在这个小山村平淡快乐的生活。
无论过去怎样,未来怎样,这一刻她真是放纵念头这样想。
已是傍晚,孩子们盯着蛋糕久久不愿回家,她问阿昭:“愿意跟同学们一起分享你的生日蛋糕吗?”
“嗯嗯,先让他们吃,剩下的我再吃。”阿昭对孩子们的态度跟她一样,从没有舍不得的时候。
顾且递去一块毛巾让他擦汗,转身拍拍手喊停这帮小家伙:“大家一起给阿昭唱生日歌好不好?”
点燃开花蜡烛,稚嫩的童声随着蜡烛音乐流转而出,音乐越来越小,童声越来越大,直至烛火熄灭还在唱,一遍又一遍,刹不住。
阿昭愣在当中,脸上的表情想哭又想笑,忘了吹蜡烛,也忘了许愿。
这是少年第一次过生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蛋糕,18寸,足足占了一张课桌。即便如此,顾且还是怕不够分,扯谎说不喜欢奶油的香气。
看着阿昭和孩子们大快朵颐的表情就知道,这蛋糕很甜,甜到心里那种。
天太晚了,孩子们意犹未尽姗姗离去,她和阿昭着手搬冰箱,好不容易把这个大家伙弄进屋,转头又有了新难题——家里没插座。
阿昭说盖房子时只埋了两条线,一条在里屋,接了灯线和一个大插排,另一条在外屋,原本预留着接灯,可是接的时候灯泡闪了,工人们便偷懒把灯座吊在墙边,让老猎户自己买个灯泡按上。
里屋砌着大炕和炉灶,装不下这么大的物件,外屋倒是能装下,但是墙角垂落的仍是风化发黄的灯座,没有插座。
值得高兴的是电线很粗,看来张峰让人盖这房子时用料扎实,已经做好承受各种家电的准备。
“明天咱们再去一趟县城。”女人笑着说,心里那个念头又冒出来——顺便买台电视。
她已经被小县城的物价彻底折服,三轮车七百多块,大冰箱一千多块,电视也不会贵到哪儿去,她想和阿昭坐在炕上看电视。
这一夜,秦莹莹留下的白茶香气还有余味,令人心旷神怡,她第一次对阿昭说晚安,带着欣慰的笑意奔赴沉沉梦乡。
*
次日清早,麻雀叽叽喳喳唤醒睡眠,适宜的温度让人身子犯懒,想要撒娇般赖赖床。
顾且很少赖床,或者说没有机会赖床,今天倒想赖一赖了。
外屋传来阵阵香气,她眯着眼睛问:“阿昭,你在做什么这么香啊?”
少年掀开帘子笑笑:“前些日子腌的鸭蛋好了,今天咱们吃鸭蛋粥。”
“好香啊,可是我不想起。”她不知道自己慵懒的声线和半露香肩有多迷人,自然也没发觉少年向后退了一步,不露痕迹地用门帘遮住下半身。
“姐,你再睡会儿,我去担两桶水回来。”
“嗯,等你回来再叫我。”
一阵脚步声后周围静下来,不是犹如空坟那种死寂,是一种平和美好的安寂,她想睡个回笼觉,结果被一通电话扰的睡不着了。
来电显示:秦莹莹。
“且且,我爸想见见那个植物人,你今天领我们去看看吧。”
“好,吃过早饭我们进城。”
“那行,我在县医院对面的宾馆,你到了给我打电话。”
“嗯。”
其实顾且不敢笃定文具店老板娘会不会同意,毕竟实验和治疗不同,让一个母亲倾尽所有治疗儿子没问题,可是同意儿子当实验对象……她已经不敢随意揣测人心。
不是没想过让秦莹莹和她爸自己去找,但是想到老板娘被医托骗的经历,怕是会对找上门的好事心有戒备,算了,去一趟吧,治不治得好还是两说,尽人事听天命。
阿昭回来时明显洗过澡,头发干干的,不像刺猬那样根根分明:“姐,泉水温度上来了,你也能去泡泡身子了。”
“好,下午回来我去试试。”她怕冷,来了一个多月还没尝试过天然温泉,这个月份气温渐高,或许可以像阿昭一样好好洗个澡,毕竟在家里擦洗不如泡澡来得痛快。
两人吃完早饭动身出发,下山时恰好碰到狗娃和狗剩出门,阿昭主动打招呼:“狗娃哥,你们去哪儿啊?”
“去县里给我弟买条裤子,这小子长高了,去年的裤子穿着太小。”
“我们也进城,一道去吧。”
“好嘞。”
三轮车讲究平衡,顾且小狗剩坐在一侧,狗娃坐在另一侧。
狗娃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似乎有心事,她问:“狗娃,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出啥事了?”
大的还没说话,小的抢先回答:“陶老师,我哥失恋了,他媳妇不要他了。”
???狗娃有对象?
“为什么?”顾且有些惊讶,从没听说狗娃跟哪个女孩子走得近,“哪家的姑娘啊?好好的怎么失恋了呢?”
狗剩扬着小脸,像上课回答问题似的特别认真:“秦老师啊,我哥想跟秦老师搞对象,前天秦老师回来了,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说……哎呀!”小家伙话没说完,当即被哥哥敲了个脑瓜崩,委屈地撅起小嘴。
听到这话的顾且更惊讶了,秦莹莹和狗娃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会?
她问:“狗娃,你和莹莹……你俩谈恋爱?”不怪她惊讶,阿昭也惊讶的差点踩空一脚,像是听到什么稀奇事。
这时狗娃赶忙摆手辩解:“没有没有,人家咋能看上我,是我一厢情愿。”
一小时的进城路,她捋清了这段不般配的关系。
狗娃知道学习是摆脱贫困的出路,因而很在乎弟弟的学习,他跟阿昭一样,空闲时间会去学生堆里听课,一方面监督弟弟,一方面自己也学。
秦莹莹虽然娇气,可心底还是善良的,没有赶人,只是偶尔使唤他干活或者去隔壁山摘果子。
年轻人嘛,私下相处多了自然容易产生情愫。狗娃喜欢上大大咧咧的秦莹莹,而秦莹莹也不拒绝,就像她自己说的“反正就是两年的事,就当寻个乐子”。
两人就这样暧昧着,一个掏心掏肺,一个坦然接受。狗娃早就决定,等秦莹莹回城,他把狗剩交给新的支教老师立刻追过去,到时候在大城市找份工作,一边养弟弟一边养媳妇,混好了再把弟弟接到城里去。
谁知道顾且的出现打乱计划,秦莹莹提前走了,没跟他告别,也没给他留下地址。
难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狗娃骂骂咧咧脏话不断,原来是因为秦莹莹的不告而别憋着气呢。
前天傍晚见到人回来,狗娃高兴的不知所措,哪知娇小姐像躲瘟神似的躲着他,实在甩不了才吐出一句戳人心窝子的话——“别不要脸了,你一个山里的穷光蛋凭什么跟我好,有点自知之明行吗!”
话糙理不糙,虽然挺伤人的,但也是事实。
狗娃没再追,回家睡了一天两夜,直到今天早上,狗剩翻出去年的薄裤子发现小了,他才打起精神准备带弟弟进城。
顾且知道,这种事情没法分对错,狗娃没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秦莹莹也没错,阶级悬殊的感情往往没有后续,再直白点,可能秦莹莹从没动过感情,只把人当做支教生活的调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