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县城已经上午十点,顾且本想找个借口支开狗娃狗剩,以免见到秦莹莹尴尬,可是老天想让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总有办法,譬如此刻,三轮车在批发市场门口还没停稳,秦莹莹和她爸刚好从里面走出来。
街上人很少,甚至可以用空旷来形容,几个人暴露在彼此的视线中,想装看不到都不行。
“莹莹,你不是在宾馆吗?”顾且只能先开口缓解尴尬。
“啊?哦,宾馆那种洗发水用着过敏,过来买一瓶。你们这是?”
“狗娃要给狗剩买裤子,我们打算先把他俩送过来再去找你。”
“哦。”秦莹莹眼神闪躲,明显担心狗娃在她爸面前胡言乱语。娇小姐就是娇小姐,心虚的状态顶多维持几秒,随后像教训儿子似的朝狗娃喊:“不是要买裤子吗,赶紧去啊,还赖在三轮上干嘛。”
这语气……真的很像“家有悍妻”里面的女主角。
气氛有些尴尬,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秦莹莹和狗娃关系不一般,当然,站在一旁的秦爸爸也是明眼人。
秦爸爸个头不高,身材匀称,典型南方人的白净,鼻梁上戴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反射出两道光束,看上去精明十足。
狗娃也不傻,拉起弟弟悻悻地下车先走,一副耙耳朵的模样。
等他们走进市场,秦莹莹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没发现老爸眼镜上的光更亮了。
“你好,我叫秦振国,听莹莹说你这边有个昏迷一年的植物人需要治疗?”
顾且赶忙下车回应:“是,就在这个市场里,我带您去看看。”
两人正准备进市场,回头一看,秦莹莹和阿昭都没跟上,“你俩不去吗?”
阿昭说他要在门口等狗娃狗剩,免得兄弟俩买完东西出来找不到人。
秦莹莹说市场里太难闻,不想进去。
顾且无奈笑笑,知道娇小姐是怕进去再碰到旧情人,转身间隙,秦爸爸的嘴角似乎也弯了弯,不知是不是看穿女儿说谎。
果然,还没走到文具店,身旁的秦爸爸开口了:“莹莹跟那个小伙子有故事?”
问得太直白,让人不知如何敷衍:“呃……我不是很清楚,您还是问莹莹吧。”
“那个小伙子还行啊,虽然长相一般,可是个子高啊,我就喜欢个子高的,多有气势。”
秦爸爸的身高最多一米七,可能这是他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对未来女婿只有一个要求——大个儿。
如此看来,狗娃一米八的身高应该合格,可是身高合格又怎样,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不会接纳他,这是现实。
走到文具店,老板娘正在擦尘,听到有人进门迎上来问道:“想买点什么?”
“大姐,是我。”
“是你啊姑娘,又来给娃娃们买东西吗?”
“不是……”她招手让秦爸爸进来,“大姐,你上次说让我帮忙打听医院,这位秦大夫就是脑科方面的专家,正好来这边探亲,想跟你聊聊。”
老板娘赶忙扯出柜台里的椅子让秦爸爸坐:“您是医生啊,太好了,我儿子有救了。”
秦爸爸没有医生的洁癖,稳稳坐下来讲明身份:“我不是医生,我是脑神经方面的教授,听说您家里有个昏迷一年的病人,现在情况怎么样?这边的大夫怎么说?”
老板娘怕自己说不清病情,拿出一个蓝色文件夹,里面放着儿子出事以来所有诊断书和缴费单,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最后一页是花费汇总,不大不小的数字,十六万。
不敢想,在这个物价极低的小县城花费十六万是什么概念,想必已经掏空了一个家庭。
秦爸爸看完后扶起眼镜,非常严肃地告知此行目的:“大姐,现在有个机会唤醒你儿子,不要钱,我们还会给予一些实验补助,但是我必须实话实说,您听听看。”
“好好好,你说你说。”
“你儿子是外力因素导致大脑神经受损,按照医院的治疗方案醒来机会不大,我们实验室属于某个研究所分支,主要对脑神经进行各种分析和干预。我们的实验方案唤醒几率大,但是危险也相对多一些。”
“这……”
听到危险,老板娘有些犹豫,秦爸爸不打算强人所难,拿出一张名片让她考虑清楚再决定,“先让我看看病人吧。”
“我儿子就在上面,您跟我来。”
文具店很小,老板娘在书架上搭了几块板子当卧室,没有楼梯,只有一把木质梯子供人上下,踩上去晃晃悠悠不太稳。
秦爸爸先上,接着是老板娘,顾且跟在最后。
在这个直不起腰的临时居所里,成年人需要蹲着才能前行,老板娘捻开灯,照亮了床铺上的枯瘦青年。
顾且瞬时震惊,从未见过真正的植物人,枯瘦如骨,即便身上盖着薄被也能看到肋骨轮廓,脖子上插着进食管,床边吊着尿袋和接粪袋,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像早已逝去。
可怕,可怜的可怕。
秦爸爸没有表现出震惊,爬到病人跟前翻眼皮听心跳:“病人一直可以自主呼吸吗?”
老板娘点点头:“从手术室出来就能自己呼吸了,医生说不需要上呼吸机。”
“挺好的,起码说明车祸没对内脏造成影响,您有没有定时帮病人按摩擦洗?”
“有有有,我们这儿的医生说最怕肌肉萎缩和褥疮,我几乎天天给他按摩擦身。”
“好,那就只剩神经方面的问题了,还是我刚才说的,您愿意试试就来找我,不愿意也没关系,人的身体都有自我修复功能,或许有朝一日病人修复好了就会醒来,或许……您考虑考虑吧。”秦爸爸说着掏出五百块钱放在床头,扫视一圈周围的环境,又拿出几张:“这是我一点心意,给病人加些营养剂吧,再这样瘦下去对身体不好。”
三个人依次下楼,顾且正打算告辞,老板娘突然拉住秦爸爸低问:“秦教授,您说的危险是?”
“我们的方法比较激进,所以可能发生各种危险情况,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举个例子吧,之前有个同类病人经过三个月的治疗醒了,但是醒后发现手脚不受控制,没几天便瘫痪了,至今无法下床。”
老板娘愣了,顾且也愣了,她以为危险情况是死亡,没想到只是瘫痪,不过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清醒的瘫痪比死亡更加难以接受。
或许老板娘也意识到这一点,拉住人的手徒然松懈,低着头沉默不语。
秦爸爸安慰她:“大姐,县医院的秦兴华是我大哥,如果你不想参与我们的实验可以去找他拿些营养剂,放心吧,令公子的情况不算太严重,还是有希望的。”说完朝顾且点点头,一起离开这股悲伤氛围。
往回走的路上,顾且觉得秦爸爸跟别的医生不太一样,或许因为他没有洁癖,或许他的说话方式不那么沉重,总之,刚刚那些话让人感觉病床上的青年苏醒几率很大。
她问:“秦叔叔,如果老板娘同意参与你们的实验,她儿子真的能醒来吗?”
秦爸爸实话实说:“可能这么说不够严谨,但是我有九成把握,这个病人的病情是我接手过最轻的,状态和体质也是最好的,如果大姐同意送他过去,估计两三个月就能醒。”
“那他变成瘫痪的概率有多大?”
“他不会瘫痪。”
“???您刚才不是说之前有个同类病人瘫痪了吗?”
秦爸爸惋惜一叹:“那个病人年龄大,儿女不管,昏迷三年也没人照顾,他瘫痪是因为肌肉严重萎缩,并不是脑神经的问题。”
这下顾且更迷糊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老板娘明说,反而用个例吓唬人家?
“秦叔叔,你刚才应该跟大姐说明的。”
秦振国扶了扶眼镜,缓缓道出自己的谨慎:“任何治疗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没有一个医者敢说自己百分百治得好某种病,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冒,我有九成把握,剩下一成就是意外。刺激脑干本就是非常危险的医学操作,万一病人彻底脑死亡或者受激过度变成傻子……你理解吗?”
她不懂医学,但是懂秦爸爸的意思,这世上没有绝对,医学上更没有百分之百,无论成功的概率有多大,总要做好失败的准备,医生如此,家属也得如此。
回到市场门口时秦莹莹已经走了,只有三个男的等在原地,阿昭看到她大力挥手,狗剩小心翼翼呵护着身上的新裤子,而狗娃蹲在马路牙子上,一脸落寞。
秦爸爸想跟狗娃聊聊,将人单独叫去一边说话。顾且给阿昭和狗剩买了两根雪糕,静静坐在车斗里等待。
太热了,头顶的大太阳尽职尽责,照得浑身有些灼烧感。
“姐,咱们去树荫下等吧。”
“嗯,别走太远,狗娃应该快回来了。”
旁边几十米就有一颗特别繁茂的柳树,阿昭载着他们躲在树下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