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火化炉破例晚上工作,顾且和张峰以家属的身份全程在场,亲眼看着一具枯瘦的尸体化为灰烬。
原本是没有机会看的,老师傅说遗体火化时需要砸断部分骨头,怕家属看了受不了,而且火化炉温度很高,有时会产生肌肉收缩导致遗体乱动,给家属产生一种复活的假象。
张慧是个特例,一来因为张峰曾经的县长职位,二来遗体本身的骨头很脆弱,不需要外力砸断,衰老病也让全身毫无肌肉,不用担心“复活”。
炉里时不时传出细碎的砰砰声,张峰盯着观察口心神恍惚,像是透过那里可以看到什么。
“慧慧没有遗憾了。”他的声音很低,只有她听到了。
“张……”话到嘴边忽然顿住,她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县长?张叔?好像哪个都不合适,最后还是选择直呼其名:“张峰,真的不用举行葬礼吗?”
男人摇摇头:“慧慧喜欢安静,不喜欢麻烦别人,活着是这样,走了也没必要声张。”
顾且这一生只见过两次尸体,一次是夜色门外的痴情男人,一次是年纪轻轻的垂暮女人,两个都悄无声息化为灰烬,最后摆在公墓狭小的格子里不见天日。
同是未亡人,同是悲伤,唯一的区别只剩声音,吴月哭出了声,张峰强忍着掉眼泪。
一般火化遗体需要两三个小时,张慧太瘦弱,仅仅一个小时便全部结束。老师傅关掉火源等待降温,随后接过张峰手里的骨灰盒细细擦拭,等温度降好了,一床灰烬展露在眼前。
颜色灰白,可顾且觉得这灰白比最干净的雪还要白,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细密,倒像是大小不一的石块铺成一副人形轮廓。
老师傅拿出短柄鬃毛扫把,张峰出声拦了下来。
“我来吧。”
“县长,这不太吉利,还是我们……”
“我来!”
扫把碰到骨灰的刹那,石块瞬间破碎,变成真正的粉装。这一刻,张峰再也忍不住了,抱着空荡荡的骨灰盒蜷缩在地,压抑着、控制着、承受着、像个受尽委屈孩子不敢放声哭。
顾且心里堵得慌,这哭声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压得人发不出声音。
尤为震撼与难过的场面。
两位老师傅还在一旁等着,她收拢情绪上前,拿过张峰怀里的骨灰盒和台上的扫把,一点一点,轻到不能再轻,慢慢将满目雪白扫进方盒。
人啊,降生时一身血污,离去时干干净净,存活在世间的这些年,或是平安喜乐,或是受尽苦楚,最终只能定居在这一方天地里,归于黑暗。
盒子太小,根本装不完,她不知道多出来的骨灰如何处理,抬眸问向一旁的老师傅:“盒子装不完怎么办?”
老师傅见惯了阴阳两隔,从没见过家属亲自收骨灰的特例,支支吾吾回答:“一般……一般我们都倒掉。”
还没等顾且表露出惊讶,地上的男人噌一下站起来大吼:“谁敢倒掉!谁敢把我媳妇倒掉!”
两个老师傅对视一眼不敢接话,顾且替他们解了围:“这里应该有卖骨灰盒或者骨灰瓮吧,麻烦你们拿一个过来。”
稍胖些的老师傅拿回一个白瓷骨灰瓮:“我们头儿说了,给县长拿个最大最好的,免费,不要钱。”
“谢谢。”她接过来,正想继续收灰,张峰抢先拿起扫把亲自动手。
一下一下,比她做的还要轻、还要慢,让人心疼。
从火葬场出来已是清晨,他们没有直接回家,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城郊公墓。
慧姨为家人想的很周到,墓穴贵,她不舍得把钱用在这种地方,买了公墓里最便宜的石格墙,那墙就像新楼盘一样,中间几层最贵,上下便宜些。
她为自己买的最底层。
张峰自言自语地说:“慧慧想的可多了,买中间嫌贵,买上面怕我们不好祭拜,铁了心要下面这个。”
撕开石格上的红布,字刻好了,照片贴好了,任何需要家人做的事都做好了,好的……令人眼酸。
张峰抽出石格外砖,动作娴熟,似乎演练过一般,可是下一秒,他定住了。
顾且蹲下身子细看,黑黝黝的格子里放着两样东西:一封信和一管石材胶。她看张峰愣着不动,擅自将东西拿出来。
胶放在一边,信递给他。
石格里放不下骨灰瓮和骨灰盒,她想问问张峰的意见,抬头只看到信纸上方露出一双通红的眼。
信上写了三句话:
第一句,我不喜欢花,以后来看我不要买花;
第二句,我不喜欢香,也不要上香;
最后一句,下辈子还能遇见的话,我要早点嫁给你。
有人说过,每个人死后都会上天堂,因为人间就是地狱,不值得。
她很想反驳这句话,但是没有底气,张慧三十四岁却要老死,张峰一生坎坷却不能与儿子相认,还要眼睁睁看着爱人离逝……阿昭的经历、村长家的变故、文具店老板娘的辛苦、孩子们不该承受的出身……
她遇见的人无一例外,被迫经历各自的痛苦,人间不是地狱又是什么?
最终,木质骨灰盒进了石格,被容量刚好的石材胶封住所有晨光,长眠于此。白瓷骨灰瓮躺在张峰怀里,随之一起回到温暖的家。
他们的家在公安局家属楼,与楠楠的学校很近,而学校就在批发市场对面,直线距离不足五百米。
顾且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进城买东西总会遇到,真是天意如此啊。
家里装饰很温馨,处处透露着女主人对家人的爱,比如女儿的粉色天地,比如丈夫的安静书房,以及为父亲腿脚不便打造的各种便携。
温馨的环境里坐着四张充满悲伤的脸,楠楠倚在阿昭怀里哭,老爷子独自靠在沙发上愣神,大伟沉默着不说话。
张峰靠在玄关处努力压制情绪:“爸,慧慧的后事处理好了。”
“嗯,辛苦你了。”
“没事,我去洗个脸。”他将骨灰瓮抱进卧室,接着水流声响起,许久没有停歇。
顾且走去阿昭身边坐下,刚想开口安慰几句,老爷子突然出声:“阿昭,你带楠楠去楼下吃点早饭。”
“知道了,姥爷。”
姥爷?阿昭怎么会叫他姥爷?难道这个家认回他了?
一大一小走出家门后,老爷子向她解释原因:“慧慧的遗愿就是给阿昭一个家,可是现在形势危险,我们不能光明正大认他,私底下还是可以的。”
张峰出来了,发梢落下几滴水珠,顺着浓重的眉眼流向脸颊。他随手抹去,声音已经恢复正常:“大伟,你周一去人事科辞职,以后不用跟着我了。”
又是一记震惊,顾且觉得今天感受到的震惊比过去所有加起来都多,此时此刻,她震惊的不是张峰让大伟辞职,而是翁婿俩如此急切地撇开身边人。
他们究竟会面临什么危险?危险到老爷子求她照顾楠楠!危险到张峰辞掉多年司机兼心腹!
大伟不反驳,抽出一根烟又放了回去,“好,我去辞职。”
张峰拍拍他的肩:“这十年辛苦你了,我在火车站给你安排了地勤的工作,辞职后直接去找郭站长就行。”
“峰哥,辞职没问题,让我别跟着你不行。”大伟坐直身子,将口袋里的烟盒拍在桌上,“当年要不是你袒护,我连安葬我爸妈的机会都没有,反正现在孤家寡人一条命,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两个男人互相反驳对方的话,张峰说别扯以前,大伟说我就不走,拍桌子瞪眼睛,气势不相上下。
顾且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当年一些事。
当年,十七岁的大伟也是大姐头的手下,不过他不管卖粉的事,只是各个场子里类似保安的存在。
未成年,打架斗殴不会坐牢。
抓捕大姐头的时候他刚刚成年,万分不幸被人当成炮灰——藏货,给案子定罪的证据就是从他家里搜出来的。
第一天过完十八岁生日,第二天便被警察戴上手铐,坐了四年牢。
那个年代出狱后很难找到工作,是张峰帮他进入煤矿干活,恩怨就此抵消,不再来往。
断联三年后,大部分“老友”出狱了,找到大伟说要报仇。当时他不想去,可家里老爹一直有严重的糖尿病,老娘又突然查出癌症,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他对幕后黑手出价的二十万动心了。
某个下午,他以感谢的名义敲开张峰的家门,“老友们”生生打断老爷子一条腿,又砍掉襁褓里的楠楠三根脚趾,最后把刀递给他,让他亲手捅死张峰。
楠楠哭得撕心裂肺,他下不了手,可十几个人围在旁边盯着,他必须下手。
思维混战间,想起医院给老娘拍片的情景……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
大伟找准一处没有内脏的空隙狠狠捅下,随即赶忙让“老友们”回家躲风声。
出血很多,谁都认为张峰肯定活不了,而且这里又是公安局家属院,上下邻居都是警察,那些人迅速离开,没注意大伟走后又返身回来。
叫救护车,报警,他没有再跑,抱起哇哇大哭的楠楠坐在原地等警察来。
本来已经做好二进宫的准备,可张峰苏醒后选择袒护他,说那些人来寻仇,他是救了全家的恩人。
不止袒护他的罪行,还在得知煤老板压榨工人工资的时候聘用他当司机,真正的以德报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