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手机乍响,陌生号码,顾且的第一感觉是厉姝。
犹豫几秒接起来,果然听到一声吴侬软语——“丫头,是我”。
厉姝是苏城人,平时大都说普通话,淡淡烟嗓熏出来的声音特别诱人,只有亲近的人知道她说家乡话更好听,也代表她此刻心情极好。
之前同住那些年,厉姝只对卫泽这样说话,惹得年少的顾且暗暗吃醋。
那时年岁很小,约莫十二三左右,第一次看到姐姐靠在卫泽怀里软糯糯地说了几句,卫泽立刻出去买了一大堆漂亮衣服送来。她很羡慕,缠着姐姐想学,结果学来学去学不到精髓,反而有种硬憋出来的生硬感。
后来困在席铭洲身边那几年,有点基础的她彻底学会吴侬软语,模仿起来惟妙惟肖,苏城本地人都听不出差别。
思绪还在飞,耳边的听筒里却传出另一句话——“丫头,我跟五爷说好了,你下午三点去夜色找宝姑姑,记住!认真学!宝姑姑过几天出国移民,你要在她出国前学会做姑姑的本事。”
顾且咬咬下唇,轻声“嗯”一句当做回应。
谈话停下来,谁都没挂,似乎等着对方说些什么。
顾且已经没有心情关注厉姝的计划,沉寂几秒后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姐姐,我去做姑姑能赚多少钱?”
电话对面响起轻轻的笑声:“看你本事了,我做的时候每个月大概上百万,现在娱乐行业竞争大,你把大客哄好了应该也能拿几十万吧。”
“姐姐……”顾且顿了顿,“我就干两年行吗?到时候五爷会放人吗?”
厉姝那边静默半瞬,随即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挂断了信号,她说:“随你,我只要卫泽回来。”
随着挂机音沉闷回响,顾且忍不住苦涩笑笑,竟然又生出几分嫉妒卫泽的感觉。
或许这世上只有阿昭满心满眼装着她,不必与任何人争宠,不必担心失去,更不必害怕谁能取代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只有阿昭。
睡不着也不想起,辗转反侧看到床头桌上的烟,那是狗娃留给阿昭求人情的东西,鼓鼓的,没少几根。
想到狗娃和莹莹……她狠狠心发出一条简讯:【莹莹,我回夜色上班了,以后不要联系,祝你和狗娃终成眷属,一生幸福。】
没过几分钟,秦莹莹的夺命连环call打了过来,她没接,任由生冷的铃声响了许久。
断掉吧,断的干干净净,秦家不该卷入这趟浑水,也不该结交一个沦落风尘的朋友。
铃声骤灭,侧眸一看,手机没电了。
安静,却又好像不那么安静,客厅时不时响起“叮咚”消息提示,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下棋声,空中旋飞的几只鸽子咕咕叫,她的心,缄默如初。
午饭依旧是剩菜,初一那天的大餐太丰盛,吃了三四天还有剩余,阿昭舍不得倒掉,餐餐解冻又加热,吃不完的继续冻住。
吃完午饭,楠楠的棋友们过来敲门,七八个早已退休的老大爷每人提着两箱礼品,说要给小师傅送礼。
阿昭不好意思收,顾且扫了一眼,每一件都不便宜,而且大都是老年人的补品之类,想来这些大爷玩的是借花献佛。
她把决定权交给楠楠,毕竟人家是冲着小师傅来的,收不收全听楠楠的意思。
可能楠楠见多了逢年过节送礼的场面,特别大方得体地说:“爷爷们,你们太客气了,送这么多东西我都不好意思收,要不这样吧,我多教你们几招,把我会的全都教给你们好不好?”
几个大爷笑出满脸褶子,顺势邀请楠楠下楼下棋,楠楠也不扭捏,跟着他们一道出门。
家里剩下的两个大人开始收拾满地礼品,海参鲍鱼、人参鹿茸,一个比一个贵,这些大爷到底是何方神圣,几千上万的东西就这么轻易送人,太阔绰了。
阿昭不懂这些,顾且也没办法用具体数字解释这些东西的价值,想了一阵只好说:“阿昭,咱们小区里住的都不是普通人,你要像楠楠一样多跟人家来往,没坏处的。”
男人敷衍地点点头,继续扒在电脑前面找工作。
墙上的挂钟匀速行走,不知不觉两点半了,顾且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不是上夜班吗?怎么这么早就走?”阿昭把她拥在怀里问。
“早点去报到,熟悉一下路线和公司环境。”
“你们公司在哪儿啊,下班我去接你。”
“……不用接,你对沪上不熟,走丢了我还得找你。放心吧,公交车和地铁都方便,我下班就回来。”
阿昭亲亲她的额头,转身拿出外套穿戴整齐:“行吧,那我送你去车站。”
“嗯。”
小区地理位置极好,出门右拐就是公交站,再往前走几百米还有地铁站,一路都是宽敞大道,繁华却不嘈杂。可以说,这里不是沪上最好最贵的地段,但绝对是最适合日常生活的区域。
阿昭目送她上公交车后原路返回,她则只坐了一站赶忙下来,前后张望着寻找出租车。
夜色在郊区,算是有些偏僻的郊区,没有公交地铁,碰上高峰期出租车也不愿意跑,不过位置偏僻并不影响生意,反而更迎合达官贵人的需求——不易被人看到。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没堵车,只是司机绕路了。
她没拆穿,妄想着晚一点踏进那道门也好。
时隔近五年,再次站在“夜色闲庭”的牌匾下,心里竟然没有想象中惶恐,甚至多出一丝莫名的释怀。
至于释怀什么,她也不知道,或许因为牌匾上的字,从棱角分明的黑体换成了顿落有致的草书;或许因为门口的镇宅兽,从普通常见的石狮子换成了白玉精雕的麒麟;又或许因为此刻不是营业时间,门口没有站着神情警戒的黑衣人。
这里不像记忆中那般糜烂了,下午三点的夜色,很清幽。
抬手准备敲门,指尖还未触到铜环,加装了电子开门器的朱红大门缓缓而开,顺势看去,整个花园空无一人。
不意外,夜色的建筑遵循一三一五格局,进门后先是一小片花园,走过花园便能看到一排三层小楼,叫闲庭。顾名思义,闲庭就是不沾荤腥,主要为客人提供吃饭、谈话的场地,是个正儿八经的餐厅。
绕过餐厅又是一片花园,有山有水,有花有鱼,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御花园,到此,这便是普通客人能看到的全部景色。
顾且顺着花园小道一路上行,约莫十来分钟,真正赚钱的地方显露出来——夜色。
仿古式的五层建筑隐藏在青山之中,看上去像个寺庙,其实是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进入这座建筑的人非富即贵,就像秦莹莹说的那样,最便宜的一瓶酒两万块,没有上限。
一到四楼都是包间,五楼是经理、姑姑、以及五爷的房间,还有财务部和人事部、安保部,除非得到允许,否则任何人禁止入内。
顾且站在楼梯口犹豫不决,不知该去人事部报到,还是直接去找厉姝说的宝姑姑,忽然,一道气质高雅的身影走了出来,摇曳生姿顾盼生辉,美得不似凡人。
“顾且,等你好久了,快上来。”
“你是?”
“我叫陈宝儿,是这里的姑姑,姝姝跟你说过吧?”
“嗯,宝姑姑好。”
“好好好,真是出水芙蓉的一张脸。”
若说美,宝姑姑和厉姝不相上下,只是两人的风格截然不同,厉姝钟爱民国风韵,宝姑姑一身古装汉服雍容华贵。
与她们两人相比,顾且就是扔到人堆里看不见的类型,相差甚远。
她被对方拉进房间按在梳妆台前面,本能地低下头掩盖自卑。
“且且啊,你在这里也算老人了,很多规矩不需要我说,但是你得忘记过去的做派,当姑姑嘛,自然比姑娘姿态高几分。”
顾且愣了愣,看着镜子里反射的宝姑姑的脸,一时无言以对。
三好学生、假清高是她做花魁时最常听到的评价,难道那种不把客人放在眼里的姿态还不够高吗?
她问:“宝姑姑,我不是应该跟你学八面玲珑讨好客人吗,怎么……怎么反而要姿态高点?”
陈宝儿是真正的古典美女,一颦一笑像极了古代皇宫里的主子,眉眼弯弯嘴角微翘,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煞是好看,真的,若不是房间里有些现代摆设,顾且真觉得她就是荣宠加身的皇贵妃。
此时此刻,“皇贵妃”挽着她的头发,一边寻找最适合的发型一边说道:
“夜色已经不是当年的夜色了,以前的客人多是达官贵人、高知分子,他们平时装多了正人君子,来这里就是发泄,姑娘们越下贱,他们越喜欢。现在不一样,我们面对的客人形形色色,既有黑道上的老大,也有一夜发财的暴发户,他们喜欢装文化人,喜欢姑娘们先清高后下贱。所以啊,姑姑用不着像过去一样谄媚讨好,只要气势上压住他们就能拿捏,懂了吗?”
“……”顾且觉得宝姑姑很会揣摩客人的心理,说的一点都没错,但是不懂明明要客人掏出真金白银来消费,为什么会有压下人家的气势一说,“压住他们的气势?”
“嗯,说是这么说,也不能一概而论,这几天我慢慢教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