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里画作不多,大都是各种动物的肖像,而且没什么背景,就像是每种动物的证件照,很逼真,逼真的……缺少灵动,略显生硬。
顾且不懂画,以文学的视角默默评价:辞藻华丽,没有灵魂,看不出作者想表达什么。
拐入下一条走廊,神童牵着她的手兀然握紧,抬眼看去,这一排画作都是小孩子,似乎还是同一个孩子。
从出生到睁眼,从翻身到爬行,从艰难站立到稳步快走,最终停留在一副苍白小脸仰望远处的作品中。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排画作不是立体,属于水彩或者水墨之类的平面画,而且颜色十分统一,或深红或浅红,最重的色彩勾边也是红到发黑的暗红。
顾且感觉到神童的手心洇出汗,颇是疑惑:“你怎么了?这里空调很凉啊,怎么出这么多汗?”
男人指指最后那幅画:“你看到这个有没有想起什么?”
“没有,我对画画没什么兴趣,很少看这种作品,可能看了也记不得。”
“不是!”神童有点急,指尖快要戳到画布:“看看它的脸,五官!”
“五官?”
面前这幅画的细节非常清晰,不亚于黑白照片的清晰,可是顾且还是十分肯定自己没见过画中的小女孩。
男人泄了气,牵着她继续往下一条走廊前进。
第三条走廊不能称之为走廊,叫它主场更合适,因为两侧过道上不是挂画,而是画家本人的生平简介以及每幅画的灵感和意义。
【神女系列,乔某人毕生巅峰之作,以血为墨骨为笔,思之念之画中人。本系列作品为非卖品,仅供雅赏。】
“这人好怪啊,画好的作品居然不卖,那他怎么知道自己的画值多少钱……”顾且无意间念叨两句,瞥眼看到神童的脸色特别沉,“神童?你怎么了?要不我们回去吧,不看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来了就看看吧,别害怕。”
“我怕什么,好像你更害怕。”
神童的确是怕,不过是怕她接受不了,提前打了一剂预防针:“先别往前走,你看简介上的这一句‘以血为墨骨为笔’,乔未生说神女系列是他将自己的血混进颜料里所画,而且作画的笔也是从自己身上取了一根肋骨制成的笔。”
顾且压根不信,认为这只是夸张宣传,或者文学想象而已,谁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作画啊,而且画好还不卖,根本没有意义。
当两人走到尽头的空地时,震撼无比的十幅画一字排开呈现在眼前,幅幅如同真人般大小,满目血色。
神女系列,融合了动物肖像的立体和儿童画像的颜色,精致又独特,可是画上的女人为什么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旗袍,一模一样的首饰,一模一样的五官眉眼,甚至一模一样的涣散眼神。
这十幅画有灵气,远远看去,真的很像十个人站在那里,哀怨、漠然、无谓、厌恶……种种负面情绪暴露无遗。
“这是我?”顾且看向神童,脑袋里飞速思考着各种可能。
“不是,她是第一代神女,也是你的母亲——顾曼丽。”
轰隆一声!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除了这两个词,顾且再想不出其它词汇形容此刻的自己。
母亲……陌生又耳熟能详的称呼,她从来不敢妄想自己有母亲,从小到大早已接受孤儿的身份,甚至早已接受命运的安排随波逐流,哪会想到今天遇此一幕。
神童接着说:“我没见过顾曼丽本人,但是自从跟随五爷之后,五爷一直要我暗中寻找她,可惜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这句话让顾且瞬间想起那群老人也说过,他们发动所有人脉找了曼丽二十多年,至今了无音讯。
五爷的势力神秘莫测,那群老人的身家堪比顶峰,这样的组合居然找不到一个女人,太不切实际了,或许他们已经知道曼丽远离人世,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丫头,你妈妈的事延哥比我清楚,等会儿出去你坐他的车,我来应付厉姝和庄远。”
“真能确定她是我妈妈吗?”
“嗯。”
有些震撼是不能用表情或行为表现出来的,譬如此刻的顾且,明明脑袋乱成一堆浆糊,外表看上去仍旧冷静自持,甚至出来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阳光毒辣,她用手中折扇遮住半张脸,将将露出栗棕双唇,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好热啊,这么热的天气真不该出门……也不该来这里。”
乱七八糟说了很多,像是故意暗示自己跳开“母亲”的话题,或者跳过这段毫无意义的揭秘。
头顶出现一片阴凉,刺眼的阳光被面前身影挡住大半,落下扇子抬头看,是周延。
“丫头,他们回夜色了,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庄子,五爷在等你。”
这是……要见幕后大佬了吗?要知道全部真相了吗?要想起自己忘记的东西了吗?
是的,在八月十四号这一天,她要接受一段残酷的故事,与此同时,也要开始另一段无法回避的人生。
倘若提前预知今后将会发生什么,她宁愿做一个缩头乌龟不问世事,亦或者做一个平凡至极的普通人,整日为衣食住行疲劳奔波,可惜她不是先知,没有与命运对抗的资本,亦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
五爷屈居的庄子并不是常人理解的山庄,很破旧很偏僻,开车两个半小时才到,无疑已经离开沪上的地界。
顾且下车时发现,这里更像个早已败落的小渔村,临海潮湿,杳无人烟,残垣断壁覆满厚厚的青苔。
“五爷在这里?”她不解问道。
周延锁好车门点点头:“再往前走走。”
一路杂草丛生,遇上最适宜的季节、温度和湿度,竟然长到了一人多高。顾且怕蚊子,去年在城隍村的夏天全靠阿昭那盒草膏度过,此刻身处荒野之中,她本以为会有很多蚊子,结果一只都没有。
随意一瞥,原来杂草中藏着很多天然驱蚊神器——薄荷。
气氛很安静,周延半道上揭开第一个话题:“这个小渔村是你妈妈长大的地方,看那边,那个塌了一半的木质小楼就是你妈妈和外公外婆的家。”
“周延……我从没有见过她。”
“我知道,你出生之后她就失踪了,其实我们都猜到她已经离世,只是不愿相信,那么好的一个人啊,谁会愿意相信呢?”
“她很好吗?上次有群老人也说一直在找她。”
“好,特别好,我给你说说我亲眼见过的她吧。”
“嗯。”
周延说自己是在曼丽怀里长大的,虽然嘴上叫着姐姐,心里却是把人当做妈妈看待。在年纪尚幼的时光,他叫曼丽妈妈,叫五爷爸爸,直到十多岁才改口。
那时候的小渔村已然败落大半,村民们都去沪上讨生活,只有为数不多的孤寡老人舍不得离开,依旧守着这片世外桃源。后来周延升初中住校,曼丽便求五爷让她去夜色做姑姑,五爷答应了,给予一切特权。
别人都以为见识浅薄的渔家女搞不定客人,谁知道以诚待人的曼丽偏偏最能赢人心,短短两年,曼丽姑姑的名字响彻达贵圈,更有不少大客户愿意抛下阶级之分想要求娶。
其实夜色过去只叫夜色,是曼丽做主建立闲庭,而最初的闲庭也不是高档食府,只是为孤寡老人和孤儿寡母免费施粥布菜的救济场。
菩萨心肠的女人惹来更多好感,其中有个落魄的青年画家最为引人注目,因为他每次领完救济餐,都会送给曼丽一副肖像画,并且信誓旦旦一定要追到她。
顾且本能插问:“青年画家就是乔未生吗?”
周延点点头:“嗯,是他。”
乔未生自以为深情地追了半年,曼丽依旧对他无感,这导致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那个年代的沪上正是百花齐放的时代,无数追名求利的人蜂拥而至,谁都不会想到一个不修边幅的穷小子会有其它身份——京都大院子弟。
乔未生动用父亲的身份和权力,在沪上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行动,而行动目标就是风头正盛的十人帮。
周延说,警方将十人帮定性为黑恶分子根本是污蔑,十人帮看似是个帮派,其实就是为穷人谋利撑腰的团队而已,各位叔父都是贫苦出身,怎么可能干出打砸抢烧的事情来。
可惜平民斗不过高官,十人帮还是没了,只剩下林老大和五爷两个人逃过一劫。
林老大靠出卖兄弟换取免责,而五爷是曼丽拿自己换出来的,从那之后,一代神女陨落高坛,成为乔未生的掌中之物。
顾且愣了,直言不讳问出:“她嫁给了乔未生?”
周延苦笑着摇头,声音忿忿不平:“要是嫁了也不至于了无音讯,乔家是京城高官,不可能让一个交际花进门,我们最后得到她的消息就是生下了你。”
“然后呢?”
“没有然后,乔未生对外宣称你身体不好,转到一家私人疗养院长期疗养,而曼丽自此失踪,再也没人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