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催眠没有向任何人打报告,也没有向顾且承诺什么,陆博宏设想了最坏的结果:有蒋老和曲老坐镇,大概率不会出现身体死亡的情况,最多就是大脑崩溃宕机,要么沦为疯癫,要么彻底沉睡。
前者变数颇多,谁也不知道她会疯到什么地步;
后者毫无悬念,变成一个植物人。
如果顾且真的不死不活一辈子躺在床上,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他甚至愿意一直照顾她。
*
三月初,草长莺飞的时节,山顶积雪开始慢慢消融,蛰伏一冬的生灵渐渐苏醒,这是春天的模样,万物生长的季节。
与雀鸟一起来的还有梦。
很奇怪,顾且觉得画像里那个人似乎侵入了她的梦境,无论白天黑夜,只要睡着总会梦到。梦的内容高度重复,要么亮调背景下相依相偎、相视而笑,要么暗影铺垫下怨念丛生、恨之入骨。
她不知道那是谁,更想不通为什么梦到城隍村的生活时会是他的脸。
人像越画越多,梦也越做越多,这个陌生男人的出现使她很久没有想起“阿昭”,甚至鬼使神差总是陷入迷恋,失魂落魄。
没等陆博宏做好准备,她反倒急切地找来了。
“陆医生,你不是说帮我催眠想起那个人吗,什么时候开始?”
“快了,再有两天吧。”
“上次我躺下放松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这次准备那么久?”
陆博宏欲言又止,没法说出这些天都在预演催眠中可能出现的意外。
“这次时间久一些,所以需要提前准备,别着急,明天就开始好吗?”
“好吧。”
第二天……
顾且没有心思吃早饭,一大早便站在办公室门口,眼巴巴地等着人来上班。
真稀奇,陆博宏从来没有迟到过,今天却九点多了还不来,难不成路上出了什么事?
万小棠安慰她可能是去买书了,山下的村子没有书店,想买书只能去稍远些的县城,陆博宏平时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电动车,一来一回耽误些功夫很正常。
顾且急得来回踱步,忽然听到大门吱呀作响,迅速往庙门方向跑去,这一去,顿时愣在原地惊讶不已。
只见陆博宏搞来一辆三轮车,正跟两个“武僧”合力抬过门槛。
这辆三轮车……跟阿昭那辆一模一样,几乎分毫不差,唯一的区别就是阿昭那辆车的坐垫上包着花布,这辆没有。
陆博宏唤她:“037,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顾且愣着走上前:“陆医生,这是你买的?”
“嗯,看到你画里出现过很多次,我想着三轮车应该对你很重要。来,坐上来试试,我带你在训练场骑一圈。”
“嘿嘿,阿昭以前常常这样带着我进城,可稳了。”
“那你坐好,我们出发喽!”
陆博宏又给她做了一次催眠,时间很长,从上午坐进三轮车开始,直到傍晚才结束。
他猜得没错,顾且太急于搞清楚梦里的人是谁,意识一定偏颇,做不到真正放松毫不设防,而在这辆三轮车上,她的精神是松懈的,很快接受各种指令。
在这场催眠里,她以上帝视角讲述了废墟重建后的景象。
她说,我好心疼,我的少年生活在阴暗无光的角落,我想去救他,可是旁边有人拉住了我,这个人竟然是阿昭长大后的模样;
她说,怎么会有两个阿昭?如果我身边的阿昭是真的,那么阴影里的人是谁?如果阴影里的阿昭是真的,那么我身边的又是谁?
她还说,我想不起阿昭的脸,我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那些昏暗的光线遮住我的眼睛,我又看不见了。
陆博宏将女人抱在怀里,尽量平稳地朝医疗室走去,蒋老、曲老立刻行动,一个往她脑袋上、手指上连接各种仪器,一个拿出针灸包开始施针。
待三人准备完毕,顾且也进入了忘我的意识游离状态。
她听到有人在说话,温和缓慢的声音,像是旁白解说般要她打开一扇门。
这个声音说:
“看到那个挑水的少年了吗,他叫阿昭,是你的弟弟,你们在偏僻的小山村相依为命,你很疼他,所有事情都会以他为重。
顾且,要记住,他是你的弟弟,你是他的姐姐,你们之间是最常见的亲情,不掺杂任何情愫。
且且,你生病了,病情最重的时候认错了人,你和那个人有一段快乐的时光,慢慢地、慢慢地爱上了他,他叫陆博宏,是你的心理医生,是你最爱最爱的人。
你的大脑会撒谎,不要相信它偶尔蹦出来的画面,只要深刻记住,你爱的是陆博宏,你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你爱的是陆博宏,你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你爱的是陆博宏……”
顾且醒来时正值傍晚,余霞铺满大地,映出柔和的光晕。
脑袋很涨,神经跳动异常频繁,牵连到眉骨眼皮,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好像忘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忘,记忆似乎变成了日记本,每一件事都有页码可循,但是这本日记是散乱的,时间轴捋不清楚,像一盘散沙。
屋子里没有人,万小棠和田梅都不在,顾且一个人迷迷糊糊走到门口,顺势看去,楼下院子里有个人在骑三轮车。
喉咙不受控制,忽然喊出一个名字——“阿陆。”
陆博宏抬头向上看,布满血丝的双眼弯成月牙样,招手唤她:“下来吧,我煮了你最爱吃的猪肝粥。”
肚子很饿,她想飞奔下去,可双腿像是灌了铅,只得慢慢挪下楼。
记忆里很喜欢猪肝粥,黑黑红红的,软糯中带着草药的香气,没有配菜也能喝两大碗。但阿陆拿来的这一碗颜色不对,米粥是白的,猪肝是棕色的,界限分明地混在一起,最重要的是腥气特别重,让人没有入口的欲望。
她有些反胃:“阿陆,我想吐……”
男人突然面色一紧,以为是催眠后遗症:“怎么想吐?头晕吗?要不要躺下歇歇?”
“这个好腥,”顾且指指面前的食物,声音越来越小:“我吃不下。”
陆博宏松了一口气,轻轻推开粥碗,声线无比柔和:“吃不下就不吃了,待会儿饿了随时叫我,我今后住在办公室。”
“嗯???你不是每天都要下山买书吗?”
“不用买了。”男人宠溺地笑着,终于光明正大摸上她的头,像撸猫一样舍不得松开。
太庆幸了,庆幸预想的意外没有发生,庆幸贺霆山一年的陪伴稳固了她的精神世界,庆幸她接受所有心理暗示。
忽然,小猫有些别扭地躲开大手:“阿陆,你不要摸我的头。”
陆博宏动作一滞,本能反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顾且吞吞吐吐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样的姿态太亲密,很不舒服,但是她又清楚的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男朋友,摸头或者拥抱都是很正常的举动。
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咱们两个进展太快了,我还不适应。”
男人眼神暗了暗,总觉得哪里不对,难道某个心理暗示没完成?可催眠的时候她明明都接受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且且,你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我……我想回家看我弟弟。”
“弟弟?”陆博宏心口猛沉,明明已经暗示她对阿昭只有亲情,明明已经替换了贺霆山为她做的一切,为什么还是想见弟弟?
这场对话结束在万小棠出现时,她拿着一封信交给顾且,眼神满是担忧:“037,这是今天下午收到的信,你看看吧,做好心理准备。”
顾且当着他们的面打开,第一句就是惊天噩耗——【且且,你舅舅和舅妈意外去世了。】
后面的内容她没看清,因为大脑一阵剧痛袭来,还没看到第二句便昏死过去。
陆博宏抽出她手里的信纸,顿时脸色刷白,看看顾且又看看万小棠,满是不可置信的口吻:“小棠姐,你看了吗?”
万小棠点点头:“看了,咱们……惹出大事了。”
“是啊……惹出大事了。”
所有人都想不到信中的舅舅就是那位点燃气自杀的大人物,更想不到阿昭是大人物的儿子,这代表顾且的母家地位非凡,更说明她和阿昭是表亲,拥有实实在在的血缘关系!
怎么办,万一阿昭以亲属的名义接回她,万一发现她的记忆被篡改,万一事情闹大了……谁都脱不了身。
万小棠坐立难安,先叫陆博宏把顾且送回房间,接着找到今晚值班的曲老一同赶去,商讨当前情况。
曲老听完他们说的同样错愕,当即看向陆博宏:“小陆,能不能把她的记忆恢复过来?”
陆博宏不应声,紧抿着双唇表达不甘。
曲老急了:“你说话啊!不吭声能解决问题吗!她舅舅是顾崇安,她表弟是顾昭,一个在京市呼风唤雨,一个沪上只手遮天,那势力小的了吗!你赶紧想办法把她记忆找回来,乱lun也好,疯癫也罢,跟咱们没关系,否则顾昭闹起来,咱们谁都撇不清这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