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完成任务急着回京,临走前对阿昭说了一句话:“身为老大,不止要带下面人赚钱,还要懂得用人。我看万豪有点眼熟,如果有需要的话,等我回京市仔细查查。”
“谢谢。”
从清乐园到夜色,阿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脑袋里挥之不去狗娃一身血的样子,那么惨烈,那么红……
他开始反省,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办公室看窗外,从日头炎炎到余晖漫漫,从残阳如血到夜凉如水,耳朵里是从不停歇的灯红酒绿,心里却产生幻听,把这声音听成小时候最常听的童谣。
——昭娃昭娃搅城隍,出生克死傻亲娘,克老汉、老阿娘,剩下个爹是白眼狼!
摸着膝盖与假肢的连接处,被截掉的小腿上有一道疤,很长很深,是被村里小孩欺负出来的伤。
他那时九岁,老猎户爷爷刚刚去世,村里人都说他克死了借教室的大善人。娃娃们听到大人这么说,隔三差五跑来欺负人,轻则扇耳光、学狗爬,重则各种镰刀、小弓箭齐齐往他身上丢,把人当靶子。
那时狗娃也不过十一岁,帮他赶走施暴者,还摘下几片树叶和稻草帮他包扎。
他说:“狗娃哥,我是灾星,你帮我会倒霉的。”
狗娃说:“倒个屁的霉,我回来拿我娘的花袄,以后再也不算你们村的人了,倒霉也找不上我。”
后面说了什么想不起来,只记得狗娃三五个月回来一次,给他带点吃的和旧玩具,远远放下便走,似乎是被人告诫不许跟他太近。
后来狗娃姥姥姥爷去世,爸坐了牢,后妈回了城,剩下三岁的小狗剩没人要,狗娃这才重回城隍村生活。
血气方刚的半大小子,明明可以独自下地种麦收麦,偏偏每次都要叫上他,干活叫他,修屋叫他,掏茅坑也叫他,不管活计大小,总能换来好几天的饭。
他知道,狗娃这是在变相对他好。
人啊,真的不能不信命,村里人说的对,他就是个灾星,谁对他好都会倒霉。
妈妈生下他,死了;
爷爷奶奶稀罕他,死了;
猎户爷爷照顾他,死了;
慧姨心疼他,死了;
爸爸认回他,死了;
老爷子把他当家人,死了;
大伟哥亲近他,死了;
现在,狗娃只是帮他管钱,也死了……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对他好的人一个接一个离世,没有一个善终。
这么多人都死了,为什么自己还活着,死的该是灾星,该是自己。
老话说的没错,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心里冒出个念头:不能再害人了!
于是,狗娃的死换来婚礼取消,也换来不久之后更冷血、更不近人情的二爷。
阿昭担心灾祸找上陶嘉和囡囡,狠心取消婚礼,不解释不见面,只说办好移民后送她们去国外,养她们一辈子。
对此陶嘉并没有什么反应,整天待在翡翠轩盯着手机,将照顾囡囡的责任全都推给了保姆。
几天后……
刑警队和交通队同时打来电话,一个要死者家属领回遗体,一个让人去领狗娃的车,阿昭这才发觉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还……需要给文文一个交待。
他问余丑:“万豪怎么样了?”
余丑说:“川哥挑断的手脚筋接上了,不过没什么用,今后怕是连杯水也拿不起来。左腿膝盖粉碎性骨折,需要换假关节,医生说换上只是能动而已,站不起来了。”
阿昭抽着烟,用愤恨的口吻下令:“关节不用换,接上的手脚筋也给我全部割断,再叫人给他身上钉十二枚钢钉,丢回老家自生自灭!”
余丑没说什么,点点头起身去办,刚走到门口,阿昭的声音再次传来:“完事后去交通队,把我哥的车领出来……尽量恢复原样。”
“知道了,二爷。”
狗娃很喜欢那辆车,满心期待等了好几个月才到手。阿昭开始以为很贵,没想到就是一台二十多万的中档车。以狗娃的积蓄来说,买台贵几倍的都可以,可他说那是他这么多年的梦想,跟价格无关。
现在人走了,不能让他最喜欢的车跟着报废,也不能让他的遗孀半生无依。
阿昭去了刑警队。
涉及刑事案,即便他是颇有声望的二爷也不能例外——不是亲属,没有资格签字认领遗体。
恰好遇上官复原职的肖震,刑警支队副队长的身份给此路开了绿灯。
肖震说:“抱歉,没有抓到嫌疑犯,那六个人全都带着墨镜口罩。”
阿昭点点头:“辛苦了。”
他不是想要放过那六个人,而是打算亲自派人去找,警察抓到无非是坐牢,他却可以将狗娃受过的痛苦一一奉还。
遗体从警局转移到火葬场,从寒气逼人的冷柜转移到热浪灼身的焚化炉,炸裂声此起彼伏,烧到一半又出现闷重的锤击声,等一切结束推出来时,狗娃已经变成了一抔灰。
阿昭选了最贵的墓地,独自一人、静悄悄地把至交好友埋下去。
他没哭,看着墓碑上生硬的“孟江海”三个字,偏执的要墓地销售员去找朱砂毛笔。
城隍村有讲究,人死后墓碑得用朱砂写,这样才能顺顺利利踏上投胎路,下辈子做个富贵人。
在销售员去买朱砂的时候,他拿出手机给文文打电话。
仅仅一声拨号音对面就接了起来,不难想象,文文这几天一定衣不解带的等着消息。
“二爷,是不是找到狗娃了?他怎么样?伤势严不严重?”电话对面问得又快又急,沙哑无比的嗓音也足够震痛耳膜。
阿昭深吸一口气,尽量装出平时的口吻:“没事,断手已经接上了,好好休息就能恢复如初,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啊!”
“只是绑匪还没抓到,我怕他们再对狗娃哥出手,就……就把他送到国外避避风头。”
电话对面沉默半饷,没有听到松气的呼吸,反而传出更显失落的声音:“嗯,我知道了,谢谢。”
“文……”阿昭话没说完,对面已经挂断了电话。
王文文是心大,但是并不傻,断手重接怎么可能恢复如初,短短几天又怎么可能把人送出国……她心里猜到狗娃出事了,但为了给自己留点希望,还是选择装傻相信阿昭的话。
她骗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只要听不到,噩耗永远不会来。
时间恍恍惚惚走到六月初,距离狗娃去世已经半个月。
余丑汇报上来三件事:
第一件事,秦莹莹从戒断所跑了。送进去时是余丑签的字,所以戒断所第一时间通知了他。现在秦家老两口还不知道,余丑请示阿昭,是找到人再送进去?还是直接告诉老两口?
阿昭把自己带入狗娃的视角,沉默片刻说道:“找吧,找到送去强制,我哥答应过秦姨帮他们一年。”
第二件事,翡翠轩的员工跑来说陶嘉半个月没去店里了,上个月的工资没人发,想让夜色这边给他们发工资。
阿昭皱着眉问:“嘉嘉去哪儿了?”
余丑回答:“哪儿也没去,整天待在家里。我问过保姆,保姆说她这段时间失魂落魄,总是抱着手机不撒手。”
阿昭笃定陶嘉是因为婚礼取消而难过,余丑却觉得这跟万豪有关,毕竟把人丢回老家的事情没人知道,在外人眼里,万豪是突然失踪。
阿昭掩饰住心疼的情绪:“邵杰不是送去学财税了吗?学的怎么样?”
“已经拿到资格证了,现在在一家代理税务公司任职。”
“把他调回来吧,接手我哥的工作。另外,让他把翡翠轩的账也管了,先给下面人发工资。”
“好,那陶嘉?”
“嘉嘉心情不好,别去打扰她,移民手续办好再说。”
“是。”
第三件事,文文回来了。
阿昭夹烟的手一颤,情绪忽然高涨:“谁把我哥的事说漏嘴的?”
余丑摇摇头:“没有,嫂子说是为了猪宝上学,没提孟哥半个字。”
阿昭徒然松懈,捏着眉心说:“文文跟夜色的人很熟,吩咐下去,谁都不要把我哥去世的消息告诉她。还有,你没事多去看看她们母子,需要什么尽量满足,钱从我账上划。”
“知道了。”
余丑出去之后,阿昭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发呆,良久以后,不知为何身体突然不受控制,操控他走向顾且以前的房间。
好奇怪,为什么心里想着陶嘉,身体却自作主张来了这里?
他恨这个房间的主人,恨到不让人打扫,恨到不许人进来,可他又鬼使神差躺在她的床上。
屋子里满是灰尘和发霉的味道,窗帘死气沉沉地垂在窗前,将白昼掩盖成夜晚的样子。
他睡着了,没脱衣服没卸假肢,拥着一个潮湿的枕头沉沉地睡着了。
沪上的六月,寒气已然消散,换为逐渐升高的暑气接替,同样的,千里之外的山顶也迎来愈发适宜的温度,顾且在这惬意的温度中昏昏欲睡。
当她醒来时,一如既往看到三张挤满笑容的脸。
这笑容比之前幅度更大,三个男人眼中的谄媚也重了很多。
陆博宏递上湿润的毛巾,蒋老端着温度适宜的水,曲老一手拿中药一手拿蜜饯,三个人异口同声:“睡醒了?”
“嗯。”顾且轻轻应了一声,下一秒,身体被视线盲区的万小棠扶了起来,由着三个男人像伺候主人似的一一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