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苦涩回甘的中药,面前这几个人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去,顾且扫过他们的脸,发现除了讨好之外还多了一点东西——欲言又止。
“你们怎么了?”她问。
年龄最大的曲老挤出满脸褶子:“037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你月底就能出去了。”
“???不是还有四个月吗?”
“你表现好,减刑了,这个月月底就能转监回沪,下个月一号正式出狱。”
“哦。”顾且对刑期不在意,长一点短一点都无所谓,她在乎的……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东西。
见她不冷不淡,蒋老忍不住出声了:“037,你对我们还有什么要求吗?如果没有的话,能不能……能不能答应我们一件事?”
顾且知道他们祈求的是什么,这两个月无微不至的关心和讨好并非毫无原因,虽然没人时时挂在嘴边,但总会婉转表达——他们想要一份保证,保证她不会将寺庙的事情说出去。
起身下床,以一种淡漠的口吻给予定心丸:“抱歉,我不能答应你们什么,因为出去后我会忘记这里的一切。”
肉眼可见大家松了一口气,蒋老曲老结伴往外走,万小棠也用下楼走走的借口离开,将空间留给陆博宏和她。
陆博宏至今还以为心理暗示全部失效,不知道她忘了心底对阿昭的爱。
“现在没人了,我可以叫你且且吗?”
“叫顾且吧。”
男人低头苦笑,随即鼓起勇气,以单膝跪地的姿势蹲在她面前,尽显卑微:“虽然我能猜得到答案,但我……还是不死心地问一句,你愿意继续做我女朋友吗?”
顾且眉头皱皱,不是在考虑他的话,而是觉得这人跟庄远太不像了。
庄远单膝跪地时脊梁笔直,陆博宏弯成了虾子。
她没有婉转:“不愿意。”
许是看到男人眼中的落寞,本性中的善良还是发挥了作用,她安慰道:“老师,不要学庄远了,你就是你,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以后你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她不需要你做谁,她只要你是陆博宏。”
“你这个女人……”男人深吸一口气,起身慢慢坐在她身边,眼中露出苍凉:“总是捅人一刀还要给人吹吹伤口。出狱后你想去哪儿?留在沪上还是去京市?”
顾且心里明白他这么问是害怕自己去找贺霆山,不禁生出厌恶:“我不会去京市,至于沪上……应该也不会待太久。”
陆博宏不再多问,最渴望的、最担心的问题都已经得到答案,问多了她会嫌烦。只剩一个月了,严格来说只有二十六天了,什么都争取不来,什么都改变不了。
“减刑”一说并不严谨,应该叫保外就医。
贺霆山想打听顾且的案子并不难,爷爷手里有军权,爸爸又在这次换届选举中站稳了队,整个贺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打听一桩枪杀案简单至极。
原本贺霆山一出来就想打听的,可是家里无缝衔接把他送进特种训练营,想要借此磨掉他身上的少爷脾气。直到前不久换届选举结束,贺老爷子军权未动,贺正江官升两级,才把他这个惹是生非的大少爷接回来。
贺霆山听着下面人带回来的消息,一时间惊讶不已。蒋老告诉他顾且杀了一个缉毒队的卧底,卷宗上写的也是如此,可原始证人笔录却写着她杀了四个人,还有一个为此受伤的小女孩沦为植物人。
四条人命、一个重伤害,判六年实在不多,若不是各方面原因护她帮她,这些罪名足够死刑。
打听到案子自然打听到顾且背后的人,正是圈子里谈论许久的点燃气自杀的顾崇安。
贺家和顾崇安过去是一派,算是有点交情,但因为顾崇安后来无官无职也不涉及军队,所以走动不那么频繁。而顾崇安的妻子跟蒋二爷的妻子沾亲带故,两人算是连襟,一直来往甚密。
现今贺家有意跟蒋二爷拉近关系,贺霆山顺势向老爸提议:顾崇安有个外甥女正在服刑,倘若贺家出面让她早点出来,至少蒋南洲他老婆得说声谢谢,一来二去不就熟了吗。
贺正江觉得有道理,毕竟这位蒋二爷明面上只经商不站队,从旁支外戚搭上线也是一条路。
于是,顾且的精神报告发挥了作用,以保外就医的名义给自己减掉三个月刑期。
贺霆山喜滋滋地等着到时间去接人,殊不知顾且根本没想过跟他再有瓜葛。
于顾且而言,不管是贺家独子贺霆山,还是普通狱友038,她和他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认错人,再加上脑子里已经忘记爱阿昭,自然将这场认错人的闹剧归为亲情怂恿。
正因如此,她更不会去京市找他,只要想起自己把人家错认成弟弟、每天搂搂抱抱、指挥人家干这个干那个,恨不得九十度鞠躬向人致歉。
她想,既然贺霆山在京市,那自己就永远不去京市,以免见面尴尬。
在这服刑的最后一个月里,寺庙来了新的038,是个漂亮女人,严格来说是个漂亮的老太太。
顾且在小时候的磁带封面上见过她,想不起名字,只记得小壳子里的她美艳不可方物,一双秋眸楚楚动人,笑起来有甜甜的酒窝。
如今,秋眸依然波光潋滟,脸颊的酒窝却被皱纹覆盖,不复当年荣光。
老太太很安静,几乎每天都来和顾且一起享受午后时光,顾且看书,她哼歌,耳熟能详的曲子,正是席铭洲很喜欢的那几首。
两人偶尔会聊几句,不谈身份不聊案子,只说些感叹人生的心灵鸡汤。
老太太喜欢她,总说其他人太老了,跟她这样的年轻人待在一起感觉不那么枯朽。
聊过几次也算敞开心扉,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开始讲故事,一段姐弟恋的故事。
在那个粮食短缺的年代,老太太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男孩。男孩很懂事,她让他叫娘,他不叫,说差六岁咋叫娘,还说怕她以后嫁不出去。
家中四个孩子,她排行老三,家里人叫男孩小五,男孩便叫她三姐。
后来男孩长大了,老太太也该嫁人了,就这么分隔两地,一个报名参军,一个跟着婆家搬去了大城市。
几年过去,男孩升任排长荣归故里,老太太的丈夫却舍了她,转身迎娶靠煤矿发家的富小姐。
再后来,男孩跑来大城市找到她,不顾外人非议硬要把她娶了,变故由此而生。
男孩是顶着家里老五的名义参军的,部队知道他要娶自己的姐姐,给出两个选择:要么开除军籍,要么别娶。
老太太不想耽误他的仕途,只身一人重回大城市讨生活,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一位港台来的大老板,稀里糊涂做了明星。
那个年代的明星并不是什么好工作,陪吃陪喝还不算,多数都得赔上身子。老太太不愿意,所以只能录些翻唱的磁带,勉强温饱。
顾且来了兴致,见对方沉浸回忆半响不说话,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老太太笑了笑,苍凉又无奈:“后来啊,他又把我找回去了,宁愿放弃大好的前途也要娶我,这次我没拒绝,高高兴兴嫁给了他。”
顾且欣慰地笑笑:“他是真的很爱你,你们一定渡过了非常美好的一生。”
“没有一生,只有一年。”老太太的目光看向院子里的花圃:“他骗了我,他说部队开除也没事,有手有脚总归饿不死,结果他第一年就死了……死在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兼职三份工,过度劳累从脚手架上掉下来。”
顾且心口莫名钝痛,犹如一柄钝刀来回不停地折磨着心脏,难受,却也无能为力。
她试图开解对方:“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您现在看上去很好,他也会欣慰的。”
老太太将目光转回来,指着腹部某个器官说:“我啊,命不好,他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怀了孕。丫头,你知道一个妈妈留不住孩子的那种无力感吗?”
“为什么留不住?”
“因为我得卖肾啊,我的肾能换来他的死后美名,还能给家里换来一笔抚恤金。”
“不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吗?抱歉,我是说,你当时明明怀着孕,为什么要考虑卖肾?”
老太太的眼眶有了泪水,声音也哽咽了:“因为那是夏天,夏天的尸体能放多久?包工头说会出丧葬费,可是我的小五都快烂了他也没来,我找过去,整个包工队都不见了……我的小五啊,烂在了家里,那么多苍蝇,那么多腐蛆,围着他、啃着他……”
那是一幅不敢想象的画面,顾且沉默不语,有种想要阻止对方说下去的冲动,可她做不到,老太太明显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她做不到就此打断她。
故事仍然继续着,平淡而心酸。
老太太听人说卖血可以赚钱,马不停蹄跑去医院,她不知道黑市和医院的区别,也不知道把血给医院是没有钱的。
抽完一大袋血后眼巴巴地等着人家给钱,结果等来了怀孕的消息,与怀孕单一起的还有血检单……她终于得到一笔钱埋葬她的小五,只是某个首长的女儿等不了那么久,她必须在孩子和钱两者中间选一个。